在剑锋笔直地插进鹰子詹胸膛的那一瞬间，青龙用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看着他，丢给他一句话：“你说的没错，有些人的命运，的确是生下来便定了的。”

他抬手将擎天剑抽了出来，一瞬间鹰子詹的身体像是破了一个洞，大股大股的鲜血从他胸口处涌出。青龙留给他一个轻蔑的眼神：“你原本就是不该存在于世间的祸患，只有将你置于死地，神界上上下下才能安宁。”

他握着剑，对准他的身子，即将补上第二剑，却忽然感觉到了来自前方的不大不小的阻力。他看到在剑的前方，干宝伸出双手，死死地握紧了剑刃，不让它前进一丝一毫。她的目光如同匕首一样投向青龙，鲜血顺着她的掌心流下来，她却仿佛感受不到疼一般。青龙看着她，平静地说道：“你松手。”

他知道，以这把剑的锋利程度，他但凡稍微用力前进一小段距离，干宝那双手大约也就不复存在了。干宝随青龙在一起这么久，不会不知道擎天剑的威力。然而此刻的她宛如失心疯一般，拼死也要阻挡住青龙的第二次进攻。尽管青龙知道，她一直都对自己挺狠的。然而这个时候她的举动，却还是让他的心一瞬间绷紧。

他不得不承认，他仍是在乎着干宝的。横竖此刻第二剑的存在，已经对结果没有任何的改变，没有任何意义了。干宝见青龙缓缓将擎天剑收回，不顾自己手上眼中呃伤，转身便来到鹰子詹的身边。她愣住了，一时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在她的认知中，鹰子詹始终都是耀武扬威，不可一世，无论胜或败，都绝不肯向人低头。他似乎从来都不需要别人的怜悯，然而他却始终都是需要别人来疼惜爱护的，敏感脆弱的孩子。

如果他不是兼具神魔血统的孩子，会不会他的人生就从此不一样？

如果上一代的恩怨不需要他来偿还，是不是他的性子也就不会如今天一般阴暗？

如果在他被种下火灵珠之时，神族不是那么快就将他抛弃驱赶，他是不是，也不会走上今天这样的不归路？

然而人生总是如一盘错综复杂的棋局，一着不慎而满盘皆输。世人如此，神魔皆是如此。他并没有做错什么，然而他的出生就是一个巨大的错误。倘若给他重头来过的机会，只怕他还是会原封不动地为自己铺设上这一条通向毁灭的道路。

他看到眼前的干宝，正呆呆地，愣愣地看着他，仿佛不敢相信眼前所发生的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初见之时，少年心性的两个人坐在夏夜的竹林里，离别之时少年对着少女说：“你永远也不能忘了我。”

现在，他大约可以被她所铭记了，只是却要以这样尴尬的方式。他感到自己的胸口有什么东西碎裂开来，在心脏的附近翻涌着，滚烫着，那是碎裂的火灵珠，在这一瞬间他想起了从前的所有，所有与她相处的点点滴滴。

他对着眼前的她，自嘲般地笑笑：“我想不到，在我快死的时候，身边竟然是你在陪着我。从前不敢想，后来也不敢想。”

如果不是青龙带领神族三番五次地讨伐，鹰子詹应该最终会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帝王那样，当自己即将身归混沌之时，身边有璧彤和无忧的陪伴，身后有魔族的万千子民。只是如果那样的话，他一辈子也不会明白自己有多么爱璧彤，也不会想起自己曾经有多么爱干宝。

这样的结局对他而言，也说不上是幸或不幸。

“你在说什么，子詹。”干宝仿佛很困惑的样子：“你怎么会死，你明明是这世上天赋最高，法力最强的鹰子詹殿下，你怎么会死呢？”

她抬手，擦了一下自己的眼睛。明明那样干涸，眼泪又是从什么地方流出来的呢？

鹰子詹见她的样子，突然笑了：“你都多大了，还这副傻样儿。”

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从自己的衣袖中摸索出一块锦缎包裹着的什么东西。他当着干宝的面，将锦缎层层解开，里面包裹着的不是别的，而是干宝那根断成两截的发簪。那是璧彤离开之后，他在整理她的遗物的时候发现的。他一时不能言语，将两截发簪攥紧，再不忍随意丢弃。

干宝嘴唇微张，不住地摇着头。在她的心里，她始终无法接受眼前这样的鹰子詹。鹰子詹大限将至，表现得却很坦然。他的目光缓缓上移，望见了干宝挂在胸前的金麒麟。

那是他赠给她的东西，她并没有赋予它什么特殊的意义，然而却日日将它挂在胸前，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然而这却让他愕然，在他被整个神族所驱赶的时候，曾经绝望而愤恨地认为，干宝与整个神族站在一起，与他已经恩断义绝。然而今日看到她胸前的金麒麟，他方才明白，其实她心里从来都不曾忘记他。

他抬手，一把抓住金麒麟。金麒麟仿佛觉察到了原来的主人，兴奋地闪着微弱的金光，照亮了他和她的双眼。她呆呆地望着他，喃喃地说道：“子詹，你为什么要躺在这里…你快站起来，你会好起来的…对吗？”

鹰子詹没有回答，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一丝丝在体内随着血液流走。他不肯放下手中的金麒麟，只笑着对干宝说：“你看，你抢了我的金麒麟，我拿走了你的玉簪子。我们两个，倒也算是金玉良缘。”

一阵剧烈的咳嗽过后，大量的鲜血从他的嘴里涌出。他闭上眼睛，对干宝慢慢说道：“我累了，先走一步。你要好好的…”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便停止了呼吸。短短的几秒，他似乎把漫长的一生都经历了一遍。他的眼前闪过的，都是他这一声最难忘的画面。他仿佛置身于一个长廊，从第三方视角望向自己。他看到了他与干宝的初见，一起坐在月下的竹林，分别之时对她大力的拥抱，然后便是不那么美好的记忆，他被神族遗弃，后将干宝囚禁起来，一直到今日被青龙一剑洞穿了心脏。然而记忆千帆过尽，他只看到璧彤在长廊的尽头，微笑着向他招手。

他微笑着，毫不犹豫地向尽头走来。

一切终于结束了。青龙如愿收服了魔界，魔界在此场战争中，混沌、饕餮皆亡，穷奇法力尽失被遗弃凡间，而梼杌不知所踪，鹰子詹成为了魔界历史上最为短命的魔王。而神界也同样损失惨重，四大神兽折损了三员大将。

朱雀按照礼法应当厚葬于极乐丘，然而当青龙来到七宿女的面前告知她这一点时，七宿女根本不多看他一眼，她坚持说朱雀没有死，无论如何不肯将他下葬。她不顾神族众人的阻拦，决意将朱雀带回了盘灵洞。她说，朱雀没有死，他只是沉睡。她要带他回家，以免他魂魄归来时，找不到回家的路。

青龙也不再阻拦她，任由她将朱雀的身子带走。在他的心里，或许也存了一丝朱雀会回来的念头。也许只有这样，能抵消掉他内心的一丝不安和愧疚。

青龙心想，他这一辈子，大概都成不了一个真正的王者。能够成就一番事业的人，都不会像他一样，表面上将所有的事都做到极致，然而内心却还是顾虑重重。他赢了，他得到了他自己想要的，也达成了自己的目的，然而在他的内心深处，却永远也无法原谅自己的所作所为。当一切都按照他的预想完成之后，他的内心却是一片荒芜。

“姑娘，药神又来给您换药了。”

仙娥温柔的声音响起来，干宝这才反应过来，朝着门口轻轻喊了句：“进来吧。”

干宝已经想不起来，那一天战场之上的她是被青龙和洛玉以怎样的方式带回来的。她其实已经感觉不到手上的痛了，也可能是痛觉的神经已经被割断，变得毫无知觉了。是洛玉看到那一双手的伤势的时候，毫不犹豫地架起她到了药神处，然而整个过程，这三个人都没有只言片语的交流。

她正胡思乱想着，药神已经走了进来，恭敬地说了句：“姑娘，打扰了。”

干宝木然地点点头，伸出缠满纱布的双手。药神一面动手轻轻解开她手上的纱布，一面略带歉意地说道：“可能会有些疼，姑娘多多包涵。”

干宝还是木然地点点头，在漫长的解纱布和换药的过程中，干宝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药神不得不佩服眼前这个姑娘的坚强，她手上的神经明明一点都没有坏，然而却能忍住这么大的疼痛。他不知道，现在的干宝就如同一具尸体一样，除了人还是热的，已经和死人没什么两样。青龙曾在门外盘问过侍奉她的仙娥，他曾经以为干宝会终日以泪洗面。然而与他所想得不一样，干宝未见半滴眼泪，只是安静得不像活人。好多次在干宝睡着之后，仙娥都悄悄去查看，生怕一个不注意，她便寻了短见。

在药神换药包扎结束，终于松了一口气的时候，耳边却传来干宝幽幽的声音：“我这双手，是不是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