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盘肘子，一碟萝卜咸菜，一坛酒，一打饼。两个男人，从视觉上来说，应该是一个英俊的男人与一个小个子娇俏女人，互不打扰，各自端坐一方，大口吃肉，大碗喝酒。
肘子和肉是白夜从外头买来的，萝卜咸菜和饼是潘莲生现做的。做了饭的潘莲生并没有上桌吃饭，吴象床头的安魂香熄了，她正在用香篆打一拓新的。这事对她而言本是轻而易举，这会却不知道怎地失了手。接连几个都是有瑕疵的，松垮不成形，不得不耐着性子，周而复始地重新来过。
客厅里，白夜和钟馗的饭吃得异常的安静。除了口齿的咀嚼声和吞咽声，再没有一丝多余的声音。有时候，做一件重要的事或揭开一个巨大的谜团，是需要天时地利人和的。在最合适的时机到来之前，聪明的人总会心照不宣的三缄其口，而后耐心等待。好给自己留下足够长的缓冲时间，用来消化接下来有如惊涛骇浪般巨大的冲击。
吃到三分醉，七分清醒的时候，潘莲生也入了席，伸手便去够桌上剩下的那半坛子酒，满满地给自己连斟了三碗，每碗都是仰头，一饮而进。她这样喝酒的方式太凶太急也太易醉，白夜急忙摁住了还想去斟酒的手，同时也对上了她那双充满了红血丝的眼。曾经，那双眼里是万种风情。现在，这双妩媚的眼睛里，更多的却是疲惫。
是疲惫，谁又不疲惫呢？自从狱海崇生横空出世，诡诞离奇的事接踵而来，触目不暇，应接不暇。谁都是肉体凡胎，谁都没有三头六臂，谁都会疲惫，谁都力不从心。
白夜给潘莲生夹了一筷子酱肘子，好让她压一压胃口里翻江倒海的酒气。等到饭桌上终于恢复平静，谁也不再去感叹乾坤颠倒，物是人非的时候，钟馗撂下了筷子。
像是某种暗号，随着筷子在碟子上一磕一碰的窸窣脆响声起，白夜和潘莲生便即刻停止了动作，视线齐刷刷地落在钟馗身上。他们有太多疑团需要这位从地底而来的驱魔天师去解，去点化。
钟馗也凝视着面前这两个自己颇为欣赏的小辈，沉吟一阵，道：“确实，在六十四号别墅中，吴象那番变化，在老夫的预料之中……”
这话贸然一听状似没头没脑，可听在白夜和潘莲生耳里，却是石破天惊。这两人都是聪明人，通过平日里的蛛丝马迹，早就有了自己的琢磨。吴象和钟馗，这一人一鬼，说是亦父亦师亦友的关系，但实际上，怕是没有那么简单。
“吴象，他不是个人罢！”白夜看着钟馗，一字一字地道。
钟馗颇为诧异地看向白夜，眼里的欣赏一闪而过,他点头附和道：“确实不是个人。”
潘莲生惊得张大的嘴巴，过了好一会儿，仍是无法顺利的接受这个信息。哪怕如今阴阳两界秩序混乱，鬼物邪祟可以恣意出入阳世，寻仇报怨为祸人间。可无论是从理智或情感上，她都无法第一时间将前一刻她还悉心照料过的吴象，剔除出人类的范围圈。
“不是……”缓和了好一会儿，潘莲生仍是瞠目结舌。她抄起桌上的酒坛子给自己倒了一碗，仰脖子咕隆一口喝一下，刺得喉头又是一阵热辣，“不是个人是几个意思？谁给我解释一下，我脑子没开机，转不过弯来。”
潘莲生那双漂亮的眼睛被酒精熏得通红，状似平静的白夜内里又何尝不是波涛汹涌，他微不可查的咽了一口口水，方才缓缓开口道：“我无法解释，但我敢肯定，吴象并非寻常人类，甚至……”
说到这，喝了不少酒，可眼底去全无酒意的白夜顿了顿，眯起眼看向无论何时何地都是一副气定神闲之态的钟馗，一字一字道：“并非我族类。”
潘莲生的身体里像是支起了一面鼓，白夜一字一顿，心便跟着一松一驰。每次的跳致力都力达千钧，有跃喉而出之势。她急忙把手放在胸口，大力的按压，期望能把它按消停点了，免得真从喉咙管里蹦出来了。
“人死成鬼，鬼入轮回再为人，岂能说非我族类？”钟馗云淡风轻地道，说罢，他下意识地去摸下巴颏子，但陶棠那张稚嫩的脸上，又怎么有驱魔天师熟悉的虬须钢髯。
白夜不依不饶：“钟老天师，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等等！”目瞪口呆吃已久的潘莲生双手打开，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她现在脑子如一团乱麻，急需把这个弯弯绕绕的东西都理清楚了才行，“现在我们是在说吴象的身世，是吗？”
白夜点了点头。
潘莲生嘬了个牙花子，缓解紧张地情绪，絮絮叨叨道：“我在苗寨的时候听过这样一个传言，说是很多年前，一个嫁到丰林的龙家妹伢跟他男人出了车祸，两人都被医生认定死亡了，临到盖棺下葬的时候，龙家的那个妹伢却睁开了眼，还生了一个遗腹的伢崽，当时寨子里的人都说，这是用精血养的本命盅救了主，才把她从阎王殿里叫了回来……吴象是丰林人，他妈妈也是龙，会不是就是龙家的那个妹伢呢？还是说，她有更加离奇的经历……”
说到这，潘莲生猛然停了下来，像是在其中发现了什么亮点似地，诧异地望着白夜：“白夜，你说的，并非我族类，是不是就是这个意思？”
白夜虽然是与吴象并肩作战肝胆相照的过命兄弟，但毕竟相识的时间尚浅，吴象更不会轻易向人提出自己诡诞离奇的身世。所以，潘莲生这番言语，登时也在他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个，怕是只有钟老天师能够为我们答疑解惑了。”白夜尽可静平静地道。他内里几乎要对这个结论盖棺定论了，但还是希望得到肯定的回答。
好一个来回手，见招拆招，最后还是把话题引向了对整个事件来龙去脉全盘知悉的驱魔天师。钟馗不置可否的微微一笑，即不肯定也不否定。年轻小辈的眼睛，出乎意料的又毒又辣，吴象那小子身上的谜团几乎就要呼之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