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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棠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离学校不远处,一家小诊所的输液床上,不肖问,也知道是阮星澜和楚文把她送到这里来的。

大吊瓶里的药水已经打了一半,里面装着的大半只是葡萄糖。陶棠知道自己的症状是因为昨天的夜引起来,所以,这里的医生除了营养不良,不可能会瞧出别的毛病。

外面的日头很凶悍,陶棠估计自己昏睡的时间并不长,这会顶多是正午时分。输液室里这会就她一个病人,进来查床的中年护士告诉她,阮星澜出去替她买饭去了,而楚文则在送她业诊所不久后,临时有事,先行离开了。

“谢谢。”陶棠道,身体还是虚弱,说话有气无力。

“这是我的工作,甭跟我道谢。”这家诊所唯一的护士看来是个热心肠,查完床后,边收拾着屋里头用过的一次性水杯,边有一茬没一茬跟陶棠。

护士道:“小姑娘,你刚被送进来的时候,脸色都跟死人似的了,把送你来的那小姑娘给吓得够呛。”

陶棠不好意思地道:“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我这个就是低血糖,没大事的。”

护士道:“低血糖大多数都是自己个儿作出来的病,自己的身体不爱惜,倒叫别人来替你心疼。以后啊,可不许这样了啊,要好好吃饭。”

陶棠哭笑不得,她没法跟眼前这个热心地陌生人解释,自己的低血糖是因为请鬼上身而导致的,那还不得把人吓死。可她挺感激她,感激她让她感受到来自陌生人的关心,感激她让她知道,她爱着,亦同样被爱。

所以,为了那个真心实意爱着她的朋友阮星澜,她决定放下架子认个怂,跟吴象打个电话。她几乎可以肯定,阮星澜信奉的那个宗教狱海崇生不简单,在这个学校里头,不知道还有多少像澜澜这样受蛊惑的教众,这必须引起他们的重视。

吴象是在李援朝带着沈雅芙的尸体,离开了警局之后,才跟刘劲松重新开始说起在本该在停尸房里就该说完的话题。

试探!

当处理于琐事,再回到队长办公室时,孙衡听到,嘴里里叼着大半支烟吞云吐雾的吴象,口齿含糊的说出了这两个字。

他皱起眉头问:“试探?”

吴象点点头,把烟头从嘴里拽开,这回说话声要清晰得多:“我给他准备了一套试题,必须让他参加考试。”

孙衡挠了挠被汗水浸得油光发亮的头,不满嚷嚷:“老吴,咱们能说人话不?尽卖关子有劲么?”

“你的意思是,李援朝是沈雅芙案的突破口?”刘劲松的手里也夹着一支烟,不过他抽得并不勤快。

“刚刚在停尸房你也看到了,这宗案子不可能是人干的。”吴象顿了顿,想起刚才孙衡不在停尸房里头,于是解释道,“刚才我又去检查了一遍沈雅芙的尸体,她舌根处的小肉瘤包括一小截喉管,全部消失了。”

“什么!”孙衡愕然一惊,纵然是他,这种怪异的现象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刘劲松狠狠地吸了一口烟,他决定从现在开始不再发表意见,开始保持沉默。术业有专攻,办人干的案子,他是个中翘楚。可要撂平鬼犯下的事,还得看眼前二位的。

刘劲松闷不吭声地抽烟,吴象却把烟从嘴巴上拽开了,无奈笑道:“胖子,咱们也都算是跟鬼物打过十几年二十年的人了,你见过这种稀奇事没有?”

孙衡老老实实摇头,走到办公室前,捡起刘劲松扔在桌上的烟盒,沉声道:“再横行无忌的鬼物,在人世行走也是有诸多不便的。所以他们要作怪,都是一击毙命,断然不会再三反复。”

吴象道:“是啊,所以从来没有听说过厉鬼在索命之后,再对人进行鞭尸的。”

孙衡把烟点着了,纵使隔着缭绕的雾气,他眼里的忧虑也是显而易见。最近海阳太不太平了,总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没个安生日子过。

“算了,咱们不扯这个了,还是说回李援朝吧!”吴象道。既然在沈雅芙尸体为何会生变上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那就不如着手解决现下的问题。

“刚刚咱们说到哪了?”吴象问,思维切换得太快,导致记忆暂时短路了。

“试探,说到你和他的这场交易是一种试探。”刘劲松像个时刻准备着的战士,总在第一时间出现在需要的地方。

“对,他的这场考试,答案让我满意。”吴象眼里的赞许一闪而逝,见微知著,活阎王的名声不是浪得虚名的。

孙衡表情疑惑:“这话怎么讲。”

吴象脸上的笑意味不明:“你们还记得我问他的那几个问题吗?”

“当然。”刘劲松点了点头,他一度认为吴象那几个与警方第一次询问时几乎一致的问题,丝毫没有意义。

吴象把烟头摁进烟缸里,冷笑道:“所以,你们不觉得,做为一对是恩爱盛名于圈内的夫妻,不知道妻子吸毒成瘾的事情,这一点上很奇怪吗?”

刘劲松和孙衡都十分有默契地没有说话,因为他们知道,吴象的话匣子一旦打开,便会滔滔不绝。

果然,吴象自问自答道:“她吸食的可是4号,而且是静推,要发作起来,神仙都招架不住。可李援朝居然说,他从来没有见过沈雅芙吸毒!这说明什么?这说明,要么他们的恩爱就是演给别人看的假把式。要么,他就在说谎!”

“这点我认同,然后呢?”刘劲松道。吴象刚刚的推测,他不是没有想过。不仅是他,每一个合格的刑侦人员都能想到。可最近的案子都太过迷踪诡道,连他都有时候都怀疑眼睛看到的,是否就是真实。

吴象笑了笑,伸出一根指头,道:“这是第一个疑点。”

被一大堆破事愁出三分火性的孙衡大手一挥,不耐烦地道:“老吴,你丫就别装逼再搞什么一问一答了,有什么话一股恼说了吧,时间也不早了,老子都快饿疯了。”

“急什么?我总要把话在脑子里过一过吧?”吴象故意横他一眼。

说实话,他是真同情这个胃里头住着个饕餮的大白胖子。平日里还好,马马虎虎总是能够对付。可今天一大清早就被刘劲松传唤了,连早餐都没有吃,偏生带着的压缩饼干只剩下三五片了,压根就不够填满他的胃。经过这一上午的折腾,怕是早上灯枯油尽了,正咬着牙硬撑呢!

想到这,吴象怜悯地看了孙衡一眼,那胖子额上果然挂着一层虚汗。于是决定大发慈悲,高水平一鼓作气把话都说完。

“第二,我记得你们给我看的资料上面写着的是,沈雅芙这个人交际简单。怎么到了她自己的丈夫嘴里,就变成了交友广阔了呢?这究竟是谁出了错,如果是李援朝,那他为什么要对警方一而再再而三的撒谎呢?”

“第三,又回到他们的夫妻感情上。在他们文艺圈内,李援朝是惧内出了名的人物。他把这种惧内,解释成对老婆的尊重和疼爱,并且多次在公开场合,高调向沈雅芙示爱。可我们可别忘了他们的年纪,李援朝可年过半百了。这个年纪的男人要搁在过去,那可是个老头儿了。像他们这个年纪的人,内秀才该是情感的常态,不是吗?”

“第四……”

“第四应该是有关财政吧。”刘劲松看着吴象的眼睛,笃定地道。

吴象点点头,玩笑道:“就知道你这阎王当时是把耳朵竖起来的,不是那中看不中用的背景板儿。”

刘劲松回给他一个那家长说的表情,吴象压根就没想到,印象中的铁面阎王也会傲骄,不禁哑然失笑,笑够了才接着道:“第四就是财政,一个自诩爱老婆的人,会在妻子暴毙,凶手未明的时候,去清点她的财产吗?胖子,如果换作是你,你会不会?”

孙衡压根就没想到问题会落到自己头上,怔了一怔,讷讷道:“当然不会,真那么干,那不成牲口了么?”

“说得对!自认为某方面能力跟牲口一样的我,都干不出这种。可李援朝干了,是不是说明他禽兽不如呢!”

孙衡不忍直视般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他是真的没有想到,眼前这头牲口真能在一本正经说着案子的时候,往自己的脸上贴金。

刚刚死皮赖脸标榜完自己某方面能力的牲口,停下来喝干净一次性水杯里剩下的那口水,润湿微微有些发干的喉咙,接着道:“最后,就是态度了。”

“这点我注意到了。”刘劲松看他说得实在是疲乏,接过话头道,“抛去之前的不说,李援朝在同意和你做交易之后,态度易常的配合,对你所提出的问题,没有一丝丝的质疑和反感。在回答的时候,甚至不需要进行引导,这显然不合常理。”

吴象怔了怔,指着刘劲松的鼻子笑道:“活阎王,你的眼睛很毒嘛!”

刘劲松有样学样地耸了耸肩膀,一脸理所当然:“这种眼力和分析能力,是每个警察都该具备的,何况我还是个不大不小的官。”

早就饿得抓心挠肺的孙衡脸色很臭,低血糖的人可是个行走的火药筒,谁都碰不得。好在他十分有自知之明,硬是憋着不说话,谁也不招惹谁。

吴象对待某些事情上,是个极端到畸形的完美主义者。他原本想把李援朝的问题,方方面面都跟刘劲松说个通透的,可眼瞅着胖子都已经冒虚汗了。没办法,他总不能罔顾朋友的死活吧。更何况,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得差不多了,以刘劲松的能耐要再瞧不出其中的门道,那他也不配在这个位置上呆着了。最后交待刘劲松一定要把李援朝的过往情史,以及他和沈雅芙这么些年为什么没有个小孩的问题调查清楚之后,忙不迭地拉着饿得头晕眼花的孙衡告辞离开。

眼瞅着时间到饭点了,刘劲松原本是提出要请他俩吃饭的,被吴象给拒绝了,他怕孙衡当着这个顶头上司的面儿,吃得不痛快。更何况兄弟间有些掏心窝子的话,不好说给旁人听,亲疏到底是有别的。

他俩就近找了家街边的盒饭店,饭菜的样式不精美不好吃,好在量大便宜。孙衡在吃饭之前问店家要了小半杯糖,加水冲开灌进肚子里,没有什么比这个土方法补充血糖更管用了。其实局里就有食堂,吃饭还不用给钱,可是孙衡几乎不去,他这个饭量,能把做饭师傅要骇住了。

怕莫是吃了将近两斤的米饭,孙衡这才把胃里的空虚满给填满。结账的时候,他多付了店老板十块钱,人家做的是小本生意图的是薄利多销,身后还没准养着一大家子人。虽然米饭是不限量免费赠送,但他倒底不忍看着人家在他躺在赚不着钱,反倒亏本。

吃完饭两人是想着先回阳明小区再做打算的,昨天夜里折腾得不轻的陶棠到现在也没有来个电话,不知道醒了没有,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不回家看一眼,心里总归不踏实。

树荫底下,白色的桑塔纳2000里,吴象往车窗外磕去一截长长的烟灰,坐在他旁边的胖子抱着刚从冰箱里出来,冒着白色凉气儿的可乐瓶心满意足的打个了嗝。车子的后排坐上,扔了个大号的白色塑料袋,满满当当地装了一袋子压缩饼干。刚刚吴象要在刘劲松办公室里再磨蹭个三五分钟,孙衡没准就要像个愤怒的狮子那样发飙了。愤怒的狮子,这个形容词与他的形象倒是极其贴切。

所以,为了避免这种状况再出现,孙衡这回是下了血本,并预估了一个这些粮草可以供给的时间,在手机里设置了定期提醒,好及明去备货。

吴象能够想象这种东西干涩的吞进食道,再在胃里膨胀,是多么难以忍受的滋味。可这胖子,就硬生生的受了三年多。一口浓郁的烟气缓缓地把烟进肺里,吴象挣扎了一会,还是决定把话说出来。

“孙衡!”吴象喊道。

喊的是孙衡而不是胖子,这就有点正式了。这小子要玩什么花招?孙衡咬了咬嘴巴皮子,偏过头来看吴道,警觉地道:“什么事儿?”

“你说咱们是哥们吗?”吴象把烟头弹出车窗外,他没有回头跟孙衡对视,侧脸看起来落寞伤感。

孙衡没想到他会在这会问这么显而易见的问题,愣了愣,道:“当然是啊,这不是明摆着的么?”

“是吗?”吴象反问,这才回去过头看他,“我看不是吧。”

不对!孙衡双手抱胸一副防御的姿态,警觉地道:“你要干什么?别玩花样啊!”

“我就是挺伤心的,感觉自己没有被人像兄弟那样对待。”吴象道,样子看起来确实挺伤心。

“怎么了你?没啥毛病吧?吃错药了?”孙衡冷不防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伸手去探吴象的额头。

手到中途突然被抓住,吴象盯着孙衡的眼睛,无奈地笑道:“孙衡,你要真把我当朋友,就告诉我,三年前到底出了什么事?”

孙衡的手颓然落下来,脸上的肌上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一下,默了良久,低声道:“老吴,咱们能不说这个吗?”

“有什么说不得的?”吴象看着他的眼睛。

孙衡的嘴唇动了一动,吴象听到他很轻地说了一句。

“老吴,别这样。”

“别哪样?孙衡,你告诉我,你让我别哪样?”吴象瞪着怂得跟草包一样孙衡,怒火中烧。

孙衡的眼帘垂下来,自嘲地笑道:“老吴,放过我吧,我们还有一屁股的事,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等改天,等改天把手里的事情都料理清楚了,咱们兄弟俩好好的喝上一回,我把事实,原原本本地讲给你听。”

吴象是第一次见到孙衡脸上出现那样复杂的笑容,无助、脆弱、自责都不足以用来形容。颓然地中叹了口气,伸手按住自家兄弟的肩膀,然后轻声地说出了一个好字。

气氛一下子有些沉闷和压抑,好在这时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陶棠。

陶棠在微信里告诉吴象,自己现在在学校周边的小诊所里来,让他们赶紧过去一趟。

吴象不知道这刚跟自己闹了脾气的小妮子出了什么状况,不假思索地去了一个电话。电话提示接通后好久被接听,难道真出什么事了?吴象急得骂了句娘,正打算挂断再打一次时,一把女嗓适时地在耳边响起。

这声音不属于陶棠,吴象心下一个激灵,警觉地道:“你是谁?”

这许是这话问得太过气势骇人,所以,他可以清楚地听到对面倒抽了一口凉气。这个反应,反倒让吴象安下心来。

果然,片刻等待后,他听到对方说道:“你好,吴象,我是阮星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