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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衡汗流夹背,心跳声如鼓擂。

沈雅芙仿佛失聪一般,始终不敢抖露支言片语。难道是因为舌头被人切了?不,不会!首先,她的舌头是在彻底死亡之后才被人为切除的,所以不应该影响魂魄的语言能力。其次,魂体一入黄泉,与阳世的一切可以说是尘归尘,土归土,一切焕然一新。即便在尘世之时患有隐疾,在阴司地府也能得到修复。所以,在判官定审之前,魂体是不用产生异变的。

那她为什么为愿意开口呢?难道,不想将凶手绳之以法?现在依照吴象的说辞,基本可以认定,沈雅芙切舌案与袁雅雯自杀案,其中毕有瓜葛。而这次通灵则是打开案件突破口的唯一抓一。如果一无所获,那这两宗案子极有可能会成为局里永远也解决不了的疑难杂症。

“沈雅芙,你有没有想过你的丈夫李援朝,你们可是圈内闻名的贤伉俪。在得知你的死讯后,李教授悲痛欲绝,拜托我们一定要找到凶手,你真的不为你的丈夫考虑吗?”孙衡用可能尽平静从容的语调,手指却悄无声息地捏紧了衣服兜里的雷符,生怕此时仍然不显山不露水的沈雅芙对陶棠造成伤害。

他是一筹莫展间,骤然想到了李援朝的。沈雅芙所有的资料他都烂熟于心,知道他们俩口子伉俪情深,夫妻间的相处之道一直为人所津津乐道。也许李援朝就是那把,可以撬开沈雅芙紧闭嘴巴的钥匙。

又是良久的沉默。

吴象偏头看了眼一脸严肃的孙衡,在他的印象中,这个疲软的胖子说不出这么咄咄逼人的话。可凡事都有意外,兔子急了会咬人,狗急了还会跳墙呢!

可依现在的情形来看,他的这剂猛药显然有些不够火候。沈雅芙就像是个泥塑的菩萨一般,没有任何反应。没有一点鬼的样子,反倒像个傀儡,这就很让人匪夷所思了。

炉里的四柱香已经烧完三分之二,时间不多矣。两个男人相互交换眼色,而后各自莫可奈何的苦笑。可这就在这时,一道沙哑而有质感的女声,出其不意地打破了这要人命的沉闷。

“李援朝?”

不是幻听,确确实实是有人说话了。吴象和孙衡眼里均是狂喜,这实在是太出乎意料的,简真是绝处逢生。捂住狂放的心跳,孙衡舔了舔干涩得不像话的嘴皮,决定往犯猛药上头再添一道火。

孙衡道:“对!他是你的未亡人,只要案子不破,你的尸体就必须保留在的警局停尸房。你的爱人无法为你立碑做墓,他甚至见不到你后一眼。沈雅芙,告诉我们真相吧,到底是谁杀了你?”

香炉里的香,纵然再烧得不紧不慢,也所剩不多了。孙衡做了二十余年的化怨人和六年的警察,可在他的冗长的职业生涯的,真正惊险刺激的时刻,皆发生在最后一个月。拔舌案?还有不知道是人是鬼是神仙犯下的案子,全砸他手里了。他孙衡何德何能,能担此重任?可他一肩扛下了,扛下了,就没有撂桃子的道理。

置若罔闻的沈雅芙再次打破了他所有的希冀,并且为他布了一个巨大的迷阵。那个在大半柱香里装聋作哑的女人,确确实实说话了,可她说的话,与吴象和孙衡预想中的全然不同,几乎要让人跌破眼镜。

沈雅芙先是发出了一声吃吃地怪异笑声,而后呢喃自语,以一种类似于七八十岁将行就木的老人,苍老而又悲凉的语调,缓缓地念完了一整首木心的《从前慢》。

记得早先少年时/大家诚诚恳恳/说一句,是一句

清早上火车站/长街黑暗无行人/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从前的锁也好看/钥匙精美有样子/你锁了,人家就懂了

吴象极喜欢木心的作品,以前在泡妞的时候,兴致来了也会吟上两句,用以捕获文艺女青年的芳心。可就算再喜欢,他也不会想在此时此刻听到这些。

“沈雅芙,请你配合我们的工作!我再问一遍,你有没有看清楚凶手的脸!”孙衡有些恼羞成怒,叱喝道。

声音传递进沈雅芙的耳朵里,似乎是个特别缓慢的过程。距离孙衡提问的时候过去了很久,她才开始做出反应。

沈雅芙似乎有些迷惑,迟疑地问:“凶手?什么凶手?”

“就是那个在4号更衣室置你于死地的人!”吴象紧赶着话头回答,他在思考某些问题,但是现在还没有答案。

仿佛是摸清了规律,这回孙衡的心态没有之前那么急躁了,闷声不吭地等待着看起来实在是有些迟钝的魂体做出反应。

等待烧心灼肺。

吴象发现自己近日以来,吞咽口水的次数与日俱增。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得改。就在他在短短的一柱香不到的时间里,第五次用唾液滑润干燥的喉咙时,沈雅芙做出了回答。

“凶手?杀死我的人?在4号更衣室?”她用匪夷所思的语调复述道,仿佛自己是只被逗趣的猴子。

一声无法抑制的嗤笑,沈雅芙用难以置信的语气问道:“你们是谁?你们在跟我开玩笑吗?”

这是整个通灵过程以来,她反应最快的一次。吴象眼风一凛,但他已经来不及提出下一个问题了,因为声音戛然而止,炉子里的香,灭了!

陶棠几乎是在沈雅芙魂魄离体的那一瞬间苏醒的,虽然经受过阴气入侵的身体依旧抖如筛糠,却比前几次的感觉要好得多。

“怎么样?”陶棠双手抱胸,哆哆嗦嗦地问。

“别着急,小陶,等你缓过劲来了,咱们再说这事。”孙衡半扶半抱地把人搀在沙发上坐下,用早已准备好了的厚毯子把人给捂结实了。

“这回要是再请不到魂,我都怀疑你这体质是不是失灵了。”吴象快速地往陶棠嘴里塞了块巧克力,转手又去搅拌马克杯里的姜糖茶。

孙衡白了他一眼:“别胡说八道!”

每当这个时候陶棠都觉得心里挺暖和的,紧了紧向身上的毯子,不由感慨:“也就这个时候,老子才觉得自己是个地主家的少爷!”

“您快得了吧,话都说不利索了,还少爷呢。”吴象把大半杯化开了的姜糖水塞她手里,没好气地道。

陶棠翻了个白眼。

“我倒乐意让你当那个没心没肺的姑娘,至少不用遭这样的罪。”宽厚的手掌轻柔摩挲着陶棠柔软的头发,声音如一坛经过岁月沉淀的老酒,放浪形骸惯了的吴大公子做起暖男来,也是个中翘楚。

陶棠的鼻子酸了,心想,这得经过多少个姑娘的手,才能调教出这等随时随地都能魅惑人心的妖孽来啊!

嘴里咬着半支烟的孙衡问陶棠:“好受些了么?要不再吃块巧克力?”

已经缓过来一些,抱着马克杯小口小口往嘴里送姜糖水的姑娘摇了摇头,开口道:“这回通灵找到了有用的线索了吗?我感觉到了沈雅芙的灵魂,很祥和。”

“有用的线索没有,诡异的地方倒不少,不算徒劳无功。”头一次发现孙衡点烟比自己勤快的吴大公子,不甘示弱的跟上。

陶棠不自觉地皱了皱眉:“什么诡异的地方?”

吴象正低头点烟,所以话茬被孙衡接了过来。诡异的地方么?他想了想,总结道:“第一,沈雅芙的魂体进入到你身体里的时候,没有显出形态。第二,做为一个没有进行过超度的枉死之人,她身上竟然不带一丝煞气。”

“第三则是,在我们对她进行问询的过程中,她的反应就跟Wifi信号延迟一样,总是慢上几拍。”已经开始享受起尼古丁抚慰的吴大公子道。

孙衡补充道:“奇怪的是,在听到自己的爱人李援朝的名字时,竟然还不按常理出牌地给咱们背了一首诗。”

陶棠噗嗤笑出声来:“果然艺术家的思维不是咱们这等乡巴佬可以理解的么?孙哥,她背什么诗了?”

“呃……”孙衡挠了挠头,他是个实打实地大老粗,烂熟于心的只有一本金大师的射雕。

吴象道:“是木心的从前慢。”

陶棠点了点头,眯起眼若有所思地道:“吴象,孙哥,你们说这首从前慢会不会是沈雅芙和李援朝的定情诗。不然的话,她总不会无缘无故的抒发情感吧!”

“极有可能。”孙衡想了想,觉得陶棠的推测概率很高。

“刚刚是哪个乡巴佬说艺术家的思维难以理解的?”吴象打趣道。这小妮子跟他是想到一块去了,看来明天少不了要去宁海家园走一趟了。

“别扯犊子!”陶棠斜他一眼,刚刚还觉得挺可爱的男人,这会看来又变得面目可憎了。

海阳的仲夏夜不是开玩笑的,没开空调,房子里的温度高,吴象体型消瘦好受一点,对于胖子孙衡那就太难熬了。陶棠往嘴里灌了一大口暖身子的姜糖水,往茶几上搁杯子的时候,这才看到孙衡身上的衣服几乎都被汗透了,湿漉漉地黏在皮肤上。

大概是因为小时候在孤儿院的经历,陶棠最受不得别人的恩。看着孙衡为了照顾她的身体而委屈自己,心里挺过意不去的。她是个行动派,也不管自己是不是手脚冰凉,要勉强克制才能使身体不继续哆嗦。直到摸到了卡在沙发缝里的空调遥控器,摁下制冷键。

五大三粗的老爷们总是不够仔细,何况又各怀心事,谁也没有注意这种细节。

“从4号更衣室开始,我们就知道沈雅芙身上没有煞气。这个没有是一直困扰我们到这在的疑点,因为它不合逻辑,而我们还无计施。”吴象的烟抽得急促,满嘴浓郁的烟雾又劲又辣,一支烟抽到底也不到三两分钟。

“要不,我让小李他们再去仔细查查沈雅芙的生平,没准有什么人在不经意间就被咱们给忽视了。”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孙衡都有点喘不上气来了,这屋子这会实实在在是个高湿桑拿房。

“是得用心查,连同袁雅雯的一起,没准还真能查出个新奇事儿来!”吴象一屁股坐在地板上晾肚皮。要不是为了小桃子的身体考虑,他才不受这罪。

孙衡陡然想起件事儿,斜眼瞥他:“头儿跟咱们讲了,4号更衣室当天没有可疑人员出现过。不是人干的,就是鬼作妖。老吴,甭提煞不煞气的事。你那濛石粉是不是也用时效之说,没过期吧?”

“呸!”吴象啐他一口唾沫星子。

刚干了坏事,半天没好意思吱声的陶棠道:“没有可疑人员,这点倒是和张小璐说的如出一辙,看来那姑娘没说假话。”

“张小璐?”吴象挑起半边眉毛问,“就是那个发现命案的第一目击证人?”

孙衡点头:“没错,就是她。”

吴象思索片刻,道:“别录完笔录就算完,让活阎王再来一次过堂审,必要的时候可以威逼利诱和严刑拷打嘛,说不定还能炸出点好料来。”

孙衡道:“这事儿不用你操心,头儿早就吩咐下去了,出不了岔子。”

当着面就敢对她的同学下黑手?陶棠好不吝啬地每人赏了一记眼刀,骂道:“无耻。”

孙衡皮薄,当下就被骂蔫了,哪像吴象那么皮糙肉厚,忙不迭解释道:“小陶,别听吴象瞎扯,对张小璐的问询,警方走的正规程序,你就放心吧。”

陶棠错愕地点头。她不是就是嬉笑怒骂闹着玩的,孙衡这么一本正经的解释,反倒让她无所适从了。

吴象皱着眉头又摸出一支烟来,不过这回没抽,因为他有个问题必须得跟那个在爱情里扭扭捏捏的胖子确认一下。

没打算憋着,吴象偏了偏脖子问孙衡:“尸检里有没有说明沈雅芙具体吸食的是什么?大麻、冰毒还是4号?”

孙衡没想到吴象会突然问这个,回想了一会儿,肯定地道:“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应该是4号,静脉注射。”

“瘾这么大!我滴乖乖!”吴象诧异地道。

陶棠满脸难以置信:“真看不出来,我上过李援朝教授的课,他看起来特别温文尔雅……”

吴象嗤笑一声,抢白道:“他温文尔雅跟他媳妇是瘾君子有什么关系?”

陶棠愕然一怔,颓然地道:“好像是没有什么关系。”

孙衡看不过眼了,岔开话题,问道:“老吴,你的意思是沈雅芙在枉死之后还能那么祥和的原因,是因为吸毒!”

吴象点点头,沉声道:“海洛因是毒品里面最霸道的,它能轻而易举的刺激大脑中枢神经,刺激肾上腺素,让人飘飘欲仙,沉浸在一个他自己构建的并拥有绝对主导权的虚拟世界里。”

孙衡和陶棠面面相觑。

裹着毯子依旧冻得手指都伸不开的陶棠,恶狠狠地看着吴象,咬牙切齿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你小子要敢再卖关子,老子揍不死你!”

生命安全受到威胁的吴大公子急忙缴械投降,解释道:“沈雅芙在4号更衣室注射完毒品,当身心处于极快快感的情况下,被悄无声息地取走生命,那她的魂体还会有煞气吗?”

陶棠愕然一惊,颤声道:“不会,因为她的灵魂,睡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