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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采说:当你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着你。

吴象不知道此时的自己是否早已处于悬崖边缘,可当那只色彩斑斓的飞蛾把尖锐的趾钩刺进颈部动脉的时候,他确确实实地感受到了胁迫,或者更准备一点,死亡。

吴象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脖子,又低头仔细检查一遍因常年被廉价烟丝烘烤,而微微发黄的双手。毫无痕迹,仿佛刚刚那灼心的疼痛感都是臆想出来的。难道是杯弓蛇影?最近总是头晕脑胀,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孙衡迟疑着道:“老吴,要不今天就算了。尚未开坛便生异相,恐怕不是什么好兆头。再说你最近也实在是辛苦,不如好生睡一觉,明日再说。”

说实话孙衡到现在也不明白,一只生死由人掌控的昆虫有什么值得惧怕。海阳不是热带雨林,再毒的蛾子也伤不了人,再浅显不过的道理。可吴象和陶棠的脸色都不对劲,最近也本是多事之秋,地府里服刑的鬼都可以越狱出来杀人,这个世道越发不按常理出牌了,还是事事小心,事事谨慎的好。

吴象怔了怔,然后从口袋里摸出烟叼上,脸上挂着吊儿郎当的玩味笑意,眼神意味深长:“怎么了?你以为我怕了?”

孙衡的头皮蓦地一麻,没有说话。

没有说话就是默认,吴象笑了起来,撇过头,问一侧沉默了许久的陶棠:“小桃子,你怕不怕?”

陶棠翻了个白眼,反问道:“你说呢?”

虽然没有给出准确答案,可吴象知道,这小妮子的内里虽然不像外表那样爷们,却也从不推卸肩头扛着的责任。

抬头看了眼穹顶微微带着些许蓝光的日光灯,吴象果断地做出了决定:“准备开始吧!”

孙衡的眼神微微一凛,但他没有反驳。因为他知道,吴象的每一个决定都是衡量过风险之后的深思熟虑。

陶棠笑起来:“早该开始了!”

按照惯例,五大三粗的孙衡依旧那个苦命的搬运工。谁说胖子不灵活,在孙同志辛勤劳动之下,客厅很快就被清了个空。

陶棠这会的待遇极高,悠哉游哉地坐在沙发上啃一块榛子味巧克力。巧克力就是中午吃饭的时候孙衡给她的那盒,最能补充糖分和热量,在通灵前后吃最合适不过了。她打算在这盒消耗干净以后,自己去超市再置办点搁包里以备不时之需,总不能一直麻烦外人吧!不过话又说回来,大多数的胖子都是暖男,这话一点不假!她跟吴象认识这么些年,也没见那厮为自己张罗过这些,想起来就让人恨得咬牙切齿。

被人恨得牙痒痒的吴大公子,此时正往先前用过的那只样式老旧的铸铜圆形平口香炉里,注入五谷。麻、黍、稷、麦、豆这五种粮食谷物,不论其自身个体如何,皆需严格地按比例,以同一厚度在炉内铺匀,半点也马虎不得。

嘴里含着半块巧克力没舍得嚼的陶棠意外地发现,那个不着四六的浪荡子,全神贯注的时候,居然是出其不意的耐看。难怪他能招惹那么些个漂亮姑娘,不是没有理由的。

孙衡挪完东西以后,紧接着就是给自己开目。亲眼目睹陶棠命悬一线之后,孙衡越发小心谨慎。为了避免通灵途中再生支节,置陶棠于险境,随身携带的符咒那叫一个五花八门,各种各样都有。他自认为自己的心脏还不够强健,再受不得那样的刺激了。

填满五欲的香炉被置于客厅的正中央,吴象抬头看了眼挂钟,九点半,与陶棠开口询问什么时候开始的时间,正好差了一个小时。

吴象走到陶棠跟前,低声问:“准备好了吗?”

算不得特别高大健硕的身躯在娇小的陶棠面前,也像屹立不倒的山。每当这个时候,吴象的目光是沉稳的,让陶棠觉得,哦!原来这个不着四六的浪荡子,还是有值得信赖的时候的,所以他们才做了十二年的拍档。

拍档是什么?是战士手里的盾与矛。

收敛住过于泛滥的思绪,陶棠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眼前这个,此时此刻看起来古井无波的男人好一会儿,然后缓慢而坚定地点了点头。

孙衡有点母鸡护崽子的架势,往陶棠身上贴满了风逝符,方方面面都交代了好几道,这才退到一边,像随时要打硬战一般,一脸警戒。

吴象忍不住打趣道:“胖子,要不是今天开坛的目的就是为了请鬼,你这孙子是不是还得往门口贴一道镇宅符,好防止邪祟入侵啊!”

孙衡瞬间就涨了个脸红,扭扭捏捏道:“闭嘴,别胡说八道!”

吴象最近有个恶趣味,就爱看这肤凝脂的胖子闹大红脸。已然盘坐在坛中的陶棠登时七窍生烟,气不往一处来。亏她刚才还觉得这厮正经的模样挺帅,可某些二皮脸,再帅也帅不过三秒,三秒过后,必定原型毕露。

恶狠狠地瞪了那个笑容促狭的男人一眼,陶棠咬牙切齿道:“姓吴的,你要再这么欺负孙哥,大爷我就撂挑子不干了!”

吴象求之不得,拍手附和:“好呀!这事原本就不归咱俩管,都撂了担子,乐得个无事一身轻,让那道貌岸然的死胖子自己个发愁去!”

“呸!姓吴的,你敢当说你自己对这神眉鬼道的案子没有一点兴趣儿?”陶棠冷笑,毫不留情地揭穿某个得瑟男人的真实面目,其风骨好比朝阳区民众。

吴象笑而不语,这小妮子就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什么都瞒不过她。

话题的中心人物孙衡同志,身体约莫一直处于高温状态,所以脸色一直是涨红的。他在极度窘迫的时候是说不出个道道出来的。如果当时跳进去与吴象舌战,无疑是自取其辱,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所以干脆伸手背向,开始推演最适合陶棠通灵的吉时。

正所谓:“天干变化无定位,地支分布列四边;天干顺推求个数,地支逆跳加十年。”天干就是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叫十个大干。地支就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叫十二地支。人手指五根分掌五行,拇指之外又合四象,每指三节是为三才,正是一掌一乾坤。古人便合着这个法子发明了手指掐算之法,拇指外四根手指十二指节固定十二地支,掐算时以拇指掐算天干即可,便可快速计算出时辰方位。

孙衡所使用的便是这种方法。虽然上次王浩徒然闯入时,陶棠并未请鬼成功,可危险却是以此为源头引发的。不打无准备之战,这是大头头刘劲松平日里时常教导他们的话。做好万全的准备,才能防范于未然,将风险率降到最低。

清咳一声,实际上窘迫得不得了的孙衡同志看上去挺自然地道:“五分钟后开始吧,那是个好时辰!”

刚刚在与吴象的唇枪舌剑中取得胜利的陶棠一听就知道,向来对自己照顾有加的孙哥想必是下过一番功夫了。不拘泥于形式上的道谢,陶棠朝孙衡点了点头,然后闭上眼睛,开始养精蓄锐。

孙衡这才敢放肆地端看这个实在是讨人喜欢的姑娘,目光深沉而内敛。把这一切看在眼里的吴大公子,难得地没有去打破,而是闷声不吭地点起了烟,侧头看了看表盘里快速行走的秒针。

五分钟过得不慢也不快,刚好够他抽完一整支烟。手里的不剩多少烟丝的烟蒂被摁进烟灰缸里时,陶棠也倏然睁开了眼睛。在三个人极有默契的眼色互递之后,陶棠面色恭敬地燃香四柱,置于香炉之中。然后左手入五谷,右手与牵系着沈雅芙生辰八字的红绳重重绕箍。而后再度闭上眼睛,凝神念起法咒:“枉死城内多冤魂,望乡台前不逢春。君即未饮孟婆水,何妨还阳道前尘。”

话音的尾字依旧还在空中流荡,人却已经失去了意识。上回陶棠通灵的时候,还是一头飘逸的长发,多少有点我见犹怜的姑娘模样。这回她剪去了长发,配上没什么波澜起伏的身材,跟个清秀的男娃似的,哪还有什么看头。

吴象偷偷瞥了眼,自陶棠封闭神识之后,就像头能随时进入攻击状态的黑瞎子似的孙衡,不由得打了个激灵,心想,这哥们的口味可真不是一般的独特!

一门心思系在陶棠安全上的孙衡哪有心思管吴像心里的那些小九九,他的每块肌肉都极度紧绷,生怕徒生什么变故。

秒钟滴滴答答地走了三圈,猩红的火星将黄色香柱吃得透了些。四下没有任何灵场的变化,寂静,几近是针落有声。

难道又要演一出欲擒故纵?孙衡皱起眉头。

吴象掰着脚趾头也能猜到,对上次的事心有余悸的孙衡,这会该是怎样的提心吊胆。怕是心里头的那面鼓,早就敲得溃不成声了。

“稍安勿躁,这才刚刚开始。”吴象低声道。在他的印象中,这胖子不是绷不住的人。果然,爱情是那把扎实的刀。

孙衡点了点头,没有说话,整个人跟被水洗过似的。房间里确实闷热,那是因为空调在陶棠封闭魂识之前就被关闭了。那小妮子的身体要做为魂魄的载体,四肢百骸都会被阴气入侵,身体会感觉易常寒凉。这时如果再开着空调,便等同于雪上加霜。

当第一截香灰落进炉子里的时候,吴象突然感觉到一股几近可以忽视的压迫感。这种压迫感来自于鬼魂原本的戾气。戾气越重,压迫感越强,如果鬼魂的怨念突破某个临界点,其给人的压迫感,便有如泰山压顶般的厚重。让人无力喘息,无处可逃。

吴象眼锋一凛:“来了!”

吴象出其不意地提醒有如给本就在极度紧张状态下的孙衡,敲了一记警钟。急促地吞咽下一口唾液,孙衡目不斜视地盯着昏厥已久的陶棠。只见地上那具早已失去体意识的身体猛地开始抽搐,这种抽搐大概持续了一分钟分左右,才完合消停。

孙衡又是一口急促唾液吞入喉,额上豆大的汗珠顺着面部轮廓滑进领口。心跳声很明显,强烈到站在他身侧的吴象都可以清晰听到。吴象生怕这胖子一个按捺不住,惊扰了堪堪入体,还在不稳定状态下的魂魄。急忙朝孙衡使了个眼色,伸手在唇上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孙衡知道自己这会的心态相当不好,可又没有纾解的方法。只得用牙齿咬往下唇,磨出痛感来缓解此刻的过度紧张。

吴象的精神也是极度紧绷,生怕出什么岔子。就在这时,盘腿坐于坛中的陶棠,低垂的头颅缓缓地抬起,在灯光照映之下,面色如死人的皮肤。一对杏眼失焦,瞳仁了除去铸铜平口香炉里四柱香柱的火信,再也不见到其他物件。

吴象陡然一个激灵,不对!以往陶棠开坛通灵,他可以清楚地看到魂体进入通灵人体后,以载体的自体灵魂重叠在一起,可是这回完全没有!

撇过头,正准备询问以柳叶牛泪开过眼的孙衡是否察觉有异的吴象,登时便打消了开口的打算。从孙衡同样错愕的表情来吧,他的疑惑应的是同自己一样的。

怎么办?无端生异相,难道真的防不胜防?香未灭,已入体的魂魄除非人为驱赶,否则不会自行离开。而人为驱赶对自愿成为魂体容器的陶棠,百害而无一益。当下该如何决断,箭在弦上,发,还是不发?

去他娘的!吴象凌眸一凛,沉声道:“沈雅芙,你虽然死于非命,但不必怀恨在心。我们会替你找到凶手,还你一个公道。但前提是,你要回答我所提出的问题,让我得到足够的线索,怎么样?”

话音落地之后,便是禀息以待。静,可谓是噤若寒蝉。吴象微微眯起眸,他期待目前为止,他仍未看得通透的女人,能给他个满意的答案,哪怕是最简不过的一个好字。可是没有,四下安静得如针落有声。

真是太奇怪了!吴象的太阳穴痉挛了一下,他微微皱起眉头,思考着是哪里出了差错。

显然,孙衡也察觉到了其中的怪异之处。是煞气!没有煞气!他在沈雅芙的死亡地点,第一师范大礼堂4号更衣室里就曾用归尘符测试过,压根没有煞气。而现在陶棠开坛请灵,所遇到的情况,与当时的如出一辙。沈雅芙的魂魄太过于平和,就连初入陶棠身体时,带来的压迫感也可以忽略不计,这不是一个枉死之人该有的状态!

看不到沈雅芙魂体显相,其魂体也没有煞气,没有煞气便不能造成实质性的伤害,这对陶棠而言,未偿不是件好事。可这里头处处透着诡异,反常即为妖!孙衡的皮绷得更紧了,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两个男人面面相觑,皆看到了彼此眼中的疑虑。此时香炉里的四柱香,烧了将近三分之一。总不能徒劳无功,让陶棠白遭一回罪,回头那小妮子还不得暴跳如雷!

“沈雅芙,你在死前,看清了凶手的脸吗?”吴象目光深沉。一柱香的时间并不长,必须得争分夺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