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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师范的校长姓袁,一个五十五岁的干练女性。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她会在年末时分圆满卸任。

袁校长微白的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她戴着一副金边眼镜,表情严肃而不苟言笑,整洁笔挺的西装裙上没有一丝皱褶,无一处不透露着毋庸置疑容的威严之气。

孙衡照例送出警官证,袁校长接过。以吴象老道的眼光来看,眼前这个刻板的女人不好打交道。她在接过警官证时,让孙衡的手在空中停歇了超过了三秒,而且,明显是刻意为之这。这个细节代表,她想借此彰显自己的身份地位,也代表着这个女人过分自傲。

“你好,孙警官,不知道您到我们学校来有何贵干?”不出所料,袁校长的视线只是在孙衡的警官证上匆匆掠过。更多的注意力,则放在跟在孙衡身边,一痞子气的吴象身上。

面对袁校长审视怀疑的目光,吴象浑不在意。他向来懒得跟上位者虚以委蛇,民众赋予上位者权力,还得将他们奉若神明?没有这个道理。

“袁校长,您好。”吴象可以放肆桀骜,孙衡却不行,这便是身份职能的束缚。

他将袁校长还回的证件小心地放进口代,缓缓开口:“想必您有耳闻,我市最近连续发生多起命案。而据我们调查,三名死者都是毕业于贵校。”

“有这回事?”袁校长眼神惊诧。

孙衡点头以示肯定:“所以,我们今天冒昧来访,是想向您询问这三名死者就读于贵校时的相关情况,希望可以从中找到一些线索。”

袁校长默然不语。孙衡和吴象眼神互递,皆从对方的眼中读到了疑云。索性皆不做声,等待着袁校长的回应。

袁长校沉默片刻,端起办公桌上热气未消散的咖啡,手指婆娑着白瓷杯弓,低吟道:“我想这大概是巧合。您知道,我们学校是国家重点院校,在海阳市可谓是首屈一指的。”

言下之意便是,第一师范学院乃名门学府,所育门生皆为天之骄子,怎会出有损社会,有辱师门之徒呢!

这个回答在吴象的意料之中。但他没想到的是,孙衡不过是指出,三名被害者毕业于第一师范,却从未言及行凶者为第一师范门生,袁校长何故如此敏感呢?

有意思,吴象的眼睛慢慢沉了下来,漆黑的瞳孔中尽是促狭的玩味。

“这是当然,袁校长桃李满天下,第一师范门下的莘莘学子,在各个领域都是拔尖的人才。”显然,孙衡想的远不及吴象那般深远。他只知道,要想顺利取证,得得致力袁校长的鼎力相助。而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孙同志深谙此道。

“谬赞了。”然,袁校长并不受用。她默了一会,笃定地说道:“公安机关需要取证,校方当然会积极配合,因为这是每个公民的义务。但恕我直言,这恐怕只是徒劳无功。”

“此话怎讲?”一直沉默的吴象突然说道。

“众所周知,我校每年的学生数量多如恒河沙数,就我个人而言,根本无法记住。”袁校长掩饰住对吴象的厌恶和不耐烦,转而对孙衡说道:“这样,您把那三名死者的姓名给我,我安排档案室给您查一下过往的学生档案,看看能不能对您有所帮助。”

袁校长言辞傲慢,孙胖子有苦难言,人家是大学校长,比自己一个小刑警的行政级别不知道高出几格,况且第一师范孕育英才无数,确有傲慢的资本。只得罔顾脸上那堆横肉地抗议,硬堆起笑来:“有劳袁校长了,您从初入社会起便在第一师范任职,那三名死者就读期间,您肯定在校任教。她们分别是李桂荷、郑月华和谭凤芝,如果有记忆,请您尽量回忆。”

袁校长默不作声,她低头呷了一口咖啡,咖啡的热气上腾,将吴象所欲探知的内容狎藏在模糊的镜片后面。

“袁校长似乎想起了什么?”吴象的语气笃定。

“没有。”袁校长摇头,“我刚刚试图回忆,然而就像先前说过的那样,学生太多,时隔二十多年,抱歉,我有心无力。”接着,她轻轻放下手里的咖啡杯,镜片上的雾气随之褪去,镜片之下的眼睛看不出任何破绽。“这样吧,你们先去档案馆,希望档案馆能给您一些线索。”袁校长提议。说是提议,实则是道逐客令。

逐客令已下,两人也不便多留,孙衡站起身来告辞:“感谢您的配合,我们就不打扰了,如有需要,我们再来叨扰。”

袁校长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目送二人离开。

校长办公室和档案馆之间有点距离。室外的阳光,毫不留情地给予了吴象和孙衡有力地一击。若是平日里,在这摄氏三十多度的高温下,炸鸡啤酒空调房,才是吴象的标配,断不会在这烈日炎炎下奔走劳累。可他应承了孙衡,受人之托,终人之事,他吴象信这个理。

饶是有一双双应接不暇的消暑美腿,吴象的额头上仍是挂了一层细密的汗珠。赶巧路过一排茂盛的香樟树,一路闷不作声的吴象陡然捉住孙衡的腕子,突然问道:“胖子,你觉得袁校长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你小子在重口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了。”孙衡也是汗流浃背,豆大的汗珠子从太阳穴一直的涴进了脖颈里。他本来就体型肥胖,大热天里更是迈不开腿。

吴象沉默不语,孙衡正好借着这大片树荫喘口气。他伸手去抹那满头满脸的汗,同时还不忘嬉笑揶揄吴象一回。

“老吴,你够可以的啊,昨天对着四十多岁的尸体发骚,现在连五十多岁的老人也不放过了吗?”

要换做平时,吴象铁定要怒。可他没怒,非但不怒,反倒笑了。先是在嘴角扯出一个清浅的弧度,而后,将它慢慢放大。

吴象笑得孙衡心里发毛,凑过去问:“老吴,你没事吧?”

吴象恨铁不成钢地叹息一声,看着孙衡直摇头:“我没事,我只是在想,难道人民公安就是这样的智商?难怪破案率这么低下!”

这回换成孙衡怒不可扼了:“孙子,再敢胡说八道,我撕烂你的嘴。”

孙衡的怒是真怒。他是最容不得不明就理的人在一侧说风凉话的,大众只看得到狭隘的一点,并认为那一点是全部。他们哪里知道,多少人民公安,为了维护社会治安,在风雨里奔驰,并随时可能献出生命。

是换做别人,孙衡非得上去给人拿两下不可,可那是吴象。吴象的尿性,他再了解不过。知他话已至此,必见真章,索性便耐心等着。

果然,吴象脸上哪里还有什么嬉笑调侃之意,他面无表情地深呼吸,不紧不慢地开口:“倘若真如她所说的那样,对三名死者毫无印象,又怎么会沉吟那么良呢?”

他挑眉看向孙衡,眼神笃定:“好,就当她是在思考回忆,那么,下一个问题。你没有跟她说死者的年龄,她也没有看档案,怎知时隔二十多年?这说明她对三个死者是有印象的,有印象却刻意隐瞒,其中必有蹊跷啊。”

“这不应该。”孙衡一愣,他也是一头雾水,“会不会只是看过相关报道?”

吴象默了一会儿,感慨:“你是真傻!”

“去你丫的。”孙衡的毛又立了起来。

吴象一下子笑了起来,不再对孙衡的智商抱有期望,索性便为他解惑:“你想,她如果看过相关报道,何必让你费那么多口舌,又何需问你死者姓名?”

“好像是这么个理。”孙衡点头,丝毫没有因为在专业技能上被吴象压过一头而闷闷不乐。这小子的逻辑推理能力,就算放在警队精英里,也里首屈一指的。这是天赋,没法比。

但还是装模作样地给了吴象一记眼刀:“你不早说,这去档案馆的路都走了大半了。”他是想着原路返回的,将这事刨根问底的弄个明白。当然,他也这么做了。

“这干嘛去?”吴象拽住孙衡的胳膊问。

孙衡迷惑:“折回去问她啊!”

“问?徒劳无功而已。”吴象不留情面的打破了孙衡的念想。

孙衡反驳:“那总不能不问吧!”

“以她的身份地位,再去问,也必定是畏手畏脚。”吴象目光沉沉。

他习惯从细节入手,将一件疑难的事情琢磨透彻,从而找到解决的捷径。当然,促使他养成这个习惯的首要原因是懒。以最快的速度解决事情,能能更大程度的当一个懒汉。

然而,目前他还没有找到捷径,所以只能按部就班。经索,他需要更多的线索才能探出端倪。而线索,就藏在那些陈封的档案里。

两人加快脚程,一是因为确实是赶时间,二是因为,那火辣的太阳实在太过热情。

挺年轻的档案馆管理员一早就等在门口,看来,那个倨傲的袁校长有事先打过招呼。管理员告诉吴象俩人,二十多年前的学生资料根本没有录入电脑数据库,如果真想查点什么,怕是要花一番工夫。

孙衡客气地道谢,接着又问:“那,不同届数的学生总该是有分列名目吧!”

管理员点头,并热心地替他们找来了唐凤芝等人入学那年的所有档案。俩人看着小桌上堆积如山的资料,不禁头如斗大。也不好意思再麻烦他人,道了谢,便是一通埋头苦干。

值得庆幸的是,摆在眼前的资料看似庞大而杂乱无章,却根据不同专业有大致的分门别类,所以也算不算完全是瞎子摸象。吴象和孙衡在一摞摞陈年资料里挑花了眼,直到临近傍晚,方才功德圆满。

吴象松了口气,累得一屁股坐在地板上,靠着桌子腿点燃一根安神烟。

“打开看看。”吴象指了指孙衡手里的档案袋。

孙衡点头,旋开缠在牛皮纸袋上的白绳,抽出里头几张单薄发黄的纸,飞速地阅读。如果说在看第一份的时候,他的表情是怀有期望的话,读到最后一份之时,便演变成了凝重的失望。

孙衡向来稳重自持,如此表情,想必此行必然如袁校长预想的那样,徒劳无功,一无所获。吴象微微皱起眉,虽然已猜到大概,仍是象征性地以眼神询问孙衡。

孙衡耷拉着脑袋,声音低沉:“人力资源管理系、音乐系、经济系,三个人不同专业、不同寝室、课程不同,无任何违纪和嘉奖记录,没有参与学生会工作,也没有相同的社团。三个人都属于那种中庸的学生,根据现有资料,当年大学时代,三人是否认识都说不准,时隔20年,老吴,线索太渺茫了。”

吴象闷不吭声,一切皆在意料之中。

孙衡也是沉默不语。他刚刚看过表,时间已经是下午六点半。窗外的天空依旧光亮,盛夏的日头总是具有欺骗性,让人以为,日子很长,时间很慢。然而每天的基数都是恒定的,不多不少就二十四个小时。五天,亦或是七天,那该死的限时令没有区别,不过弹指挥灰间而已。

吴象望天:“别着急,胖子,咱们还有时间。”

他轻轻悠悠地呼出一口缥缈的烟圈,淡淡地说:“既然活人身上找不到线索,那就只能找死人要线索了。”

“那我们这大半天是来干什么来了。”孙衡恨不得给自己来两下子。

吴象表情平静:“至少我们努力过。”

档案馆里都是些易燃品,吴象嘴里只剩个头的烟将灭未灭。为了不造成火灾,索性站起身来,头一偏,对孙衡说:“走吧!”

“要去找陶棠吗?”孙衡迟疑,有点于心不忍,“苦了这丫头了。

吴象冷笑:“少惺惺作态,要不辛苦他,你摘了大壳帽,回家种红薯去。”

孙衡一愣,嘴角抽搐几下,想说什么,终就没说。

见他不说话,吴象喟叹一声,勾着他的肩膀向门口走去:“要我说,胖子,这事咱别管了。反正冤鬼索命也是阴阳之道,若他真有冤屈要来讨债,在我们走阴人看来,也是无可厚非的。”

“这可不行!”吴象那话不说倒好,一说,不知刺激到了原自处于内疚自责里的孙衡身体里的哪一条神经。

吴象方把手里的烟头从门洞里弹出,听他这么讲话,便知情况不妙。

果然,孙衡一把捉住他的手腕,语气十分诚恳:“说真的,兄弟,我头上这顶大壳帽,戴着,或是摘下,对我来说没有区别。然阴阳有别,即有所怨,自当化之,冤冤相报,放任怨鬼害人,不仅损伤人命,冤孽深重,便是屈死之鬼也必将万劫不覆,岂是吾辈修道人当为?”

他偏过头,与吴象对视,眼神中带着点循循善诱地意思:“我说老吴,走阴人天赋难得,术法更是玄妙无穷。就因为你们这样观想,才会为正道不耻,你即为当代走阴人,更应纠正谬误,光大走阴门派……”

不得了了,这胖子开始滔滔不绝的讲道理,而且走的还是高大全的路子。吴象连肠子都悔青了,这不是自己刨了个坑往下跳吗?

吴象捂着耳朵,不耐烦地:“得得得,又是这出,你这套说辞我都快能背下去了!”

接着他冷笑一声,还真把孙衡接下来要说的话,一股脑地背了出来:“佛说众生平等,道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众生本无差别不是佛道通说吗,你们起了分别心却说我们的不是,若我们也起了分别心,那还如何走阴。”

“你既然知道,还……”孙衡还欲当那念经的唐僧。

吴象却不愿当那头戴紧箍咒的孙猴子了,装模作样地威胁他:“差不多就行了啊,你再多说一句,这事我和小桃子都不管了。”

孙衡那张喋喋不休的嘴登时紧闭,再也没发出一个音节。

吴象竖起中指,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给陶棠打电话。等待不过数秒,电话便接通了。想来那小妮子的手机必定是寸步不离身,随时准备战斗。

吴象看上去挺为难的模样:“小桃子,今天晚上,怕是要麻烦你走一遭了。”

“没问题。”陶棠倒是一如继往的爽快,“说好了的,随叫随到。”

这小妮子答应得太过痛快,完全不给人施展的机会。吴象赶紧干咳两声,陶棠是他最有默契的拍档,不肖过多言语,便知道他打什么鬼主意。心领神会地闭上嘴,隔着电波听吴象敲诈勒索人民的好公仆孙警官,为她这个升斗小民谋求福利。

“啊?还要吃火锅啊?”吴象眼神询问孙衡,在得到首肯之后,一口应承陶棠:“可以啊,你孙哥那么豪爽。”

电话那头,女生宿室里,抱着一袋乐事黄瓜味薯片的陶棠,躺在狭小却干净的单人床上,优哉游哉地听着大忽悠吴象讲单口相声。

“别这样,一顿火锅怎么能弥补你所受的伤害啊!通灵一次对你的身体损耗有多少我又不是不知道。你就别跟你孙哥客气了。”吴象一边斥责着陶棠,一边伸着脖子冲孙衡嚷嚷:“你说是吧,胖子。”

满怀愧疚,又心疼陶棠的孙衡哪里会做别的猜想,忙不迭的点头,连说了好几个是字。

陶棠忍不往笑出声来。

吴象也跟着嘿嘿地笑:“这么着,让你孙哥管你三个月的伙食零食,外带一个最新款的苹果手机行不行?”他顿了顿,仿佛是在等待陶棠的回答,过了十数秒后,微微皱起眉来。

吴象出声游说,演技可谓满分:“不要?怎么能不呢?你得要,而且还非要不可,说不要,你孙哥心里过意不去的。是吧,胖子。”

又是一句看似询问的“是吧,胖子”,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让孙衡毫无招架之力。他能说不是吗?当然不能,反倒还得打心眼里感恩戴德地谢谢吴象给了他一次接近女神的机会。

孙衡又是忙不迭地说了好几是字。

陶棠乐得喷了满床的薯片沫子。妖孽,妖孽二字,已经不足以用来概括她这个最佳拍档了。

三个人在学校门口碰了头,到底没有去吃火锅,而是转战学校的第三食堂,那里晚餐时间供应陶棠爱吃的糖醋排骨。

选择第三食堂的原因不是因为陶棠喜好糖醋排骨的程度超过那重麻重辣的川味火锅,而是因为赶时间,时间已经不多了。

三个人都食不知味,所以用餐的时间相较于平时的胡吃海塞,显得稍微有点慢。当与他们同时进入食堂的那波人陆续离开,新的用餐者依次涌入的时候,吴象率先放下筷子,习惯性地去摸饭后的那一根烟。

细长的烟卷从烟盒里顺了出来,露出半截,又被修长,而又带着微黄烟渍的手指抵了进去。

吴象站起身来:“走吧!”

走吧!这是他这近二十四个小时以来,第几次说这个词汇了?吴象垂了垂眼,他并不乐于做这样一个发号施令的领头羊角色。他乐于当他的升斗小民,大半时间宅在家里,兴致来了泡泡妞。实在闲得发慌的话,还可以客串客串私家侦探,又或是,路见不平一声吼,那才是他的生活。

陶棠在食堂门口,碰到了同系也是同寝室的室友阮星澜。两人笑着打了招呼,陶棠没有向吴象和孙衡进行介绍。不是一个圈子的人,没有必要牵扯在一起,这便是陶棠的个性。

美得跟画报上的仙女似的阮星澜,穿着一身藕色的半臂圆领连衣裙,露出一截修长白皙的天鹅颈。光洁的额光,尖的下巴,眉眼姣好,气质温婉和煦而落落大坊。饶是于声色犬马里,见惯了千娇百媚的吴象,也不禁要由衷赞一句:好一朵圣洁的白莲花。

显而易见,他嘴中的白莲花是褒义词,非外面那些妖艳的贱货可以比拟。

阮星澜告诉陶棠,学校不知道出于何故,要在晚上进行突袭查寝。这是来自学生的内部消息,阮星澜在学生会任职,具体是哪一块,陶棠没有过多的询问过。

陶棠是分得清厉害关系的,只能请阮星澜在查寝的时候帮自己叫到。阮大美女虽有迟疑,依旧爽快地应承了下来。等到三人爬上孙衡那台标配的白色桑塔纳2000,一路风驰电掣,赶往吴象的一楼小居室时,已然是夜,月寡星稀。

通灵,对于寻常人来说,或许玄幻离奇。然而,对于陶棠这个身型单薄如纸片的小姑娘来说,却是稀疏平常。

客厅里的杂七杂八的物件都被清理开,挪出一块空地。陶棠盘坐其中,取香炉一坛,置五谷其中,燃四柱香,引四方之意,又合神三鬼四之说,左手插入五谷之内,右手无名指系上红绳,红绳另一端系着黄纸写就的郑月华的生辰八字。天地方位,左为阳,右为阴,左手弊于五谷,隐去生人之气,右手红绳牵动阴魂,引魂体上身。

孙衡取出柳叶,沾上牛眼泪,贴于自己双目,是为开眼。牛之将死,其泪自落,极具灵性,而柳叶通阴,民间传说牛眼泪、柳叶能开眼都是没错,但不完全,需两者结合才能生效,而孙衡习自正统清微道派,自然对开眼之法了然于胸。

清微派为符箓三宗分衍的支派之一,形成于南宋陈采《清微仙谱》序云:“其传始于元始,二之为玉晨(大道君)与老君,又再一传,衍而为真元、太华、关令、正一之四派。十传至昭凝祖元君(名舒),又复合于一。继是八传,至混隐真人南公(名毕道)。公学极天人,仕宋为显官,遇保一真人(陈少微)授以至道。遂役鬼神,致雷雨,动天使,陟仙曹。晚见雷渊黄先生(黄舜申),奇之,悉以其书传焉。”该序作于元世祖至元三十年(1293),是目前所见到的清微派源流和历史最早的记载,清微道派善用雷法,又以渡人化怨为念,甚少以雷法伤鬼,反而多用雷法击散怨气与鬼和谈,完成未完执念,度化厉鬼,因此在佛道一脉也属极善,备受尊敬。但因过于慈善,门人不忍伤鬼,多为鬼魂所伤,反而人丁稀少,传至孙衡,也仅剩其一人。

相较于孙衡和陶棠的忙碌,不用请鬼,也无需开眼的吴象,清闲得十分不像话。他四仰八叉地坐在沙发上,老神在在地享受着一天奔波之后的安神烟。

陶棠眼神平静地看向吴象:“准备好了。”

吴象点头,起身,摁灭烟头。

孙衡走上前,拿出一张黄符贴在陶棠的身上,低声嘱咐:“这是风逝符,以巽卦为起,以风之力轻轻拂散鬼魂怨气,可以尽量减少阴怨之气对你身体的伤害。”其实还想嘱咐几句其他的,嘴角抽搐几次也没能吐露出来。索性闭严实了,默默地站到一边去。

虽然心里并不乐意自己看重的小妮子被这个脑满肠肥的牲口给糟蹋了,但却忍不住要骂那个犬懦自卑的老友一声孬种!

吴象嬉笑,毫不客气地揶揄:“我说胖子,怎么从来不见你对我如此体贴温柔啊,重色轻友的家伙。”

孙衡闹了一个大红脸。

盘坐在客厅正央的陶棠,难得善解一回人意,出声解围:“谢谢孙哥,通灵这事我已经做过这么多回了,早习以为常了。”

说完,朝两人一颔首,闭上眼睛,凝神念起法咒:“枉死城内多冤魂,望乡台前不逢春。君即未饮孟婆水,何妨还阳道前尘。”

话音甫落,陶棠封闭魂识,整个人像被抽干了生命一般,没有一点生气。

原来那个倔强的把自己当做一个男人的姑娘,卸下防备后,只有那么瘦弱的一点。

墙上走动的秒钟是一只扣人心魂的鼓,不轻不重,不疾不徐。两个男人很有默契地将视钱齐聚在香炉之上,香炉里的香柱,已燃过半。

任何风吹草动都没有,这显然超乎寻常。会是哪里出了岔子吗?吴象的眼神沉了一沉。

孙衡是第一次见陶棠通灵,这会显然已经按捺不住了。他如一只热锅上的蚂蚁,眼里的担忧显而易见。

“控制好你的情绪。”吴象突然转过头,锐利逼人的目光根本不去收敛,“你的情绪会影响四周的灵场。”

孙衡蓦然心惊,懊恼地垂下头。

两人目不斜视分盯着那只铸铜圆形平口香炉,当里头的四柱香,在不太长却流逝得异常缓慢的时间里燃成了铅色的灰烬时,陶棠也随之睁开眼睛。

孙衡赶紧搀扶着意识还不甚清明的陶棠去沙发上休息,并递给她温度刚好的茶。

陶棠浅浅地喝了一口清润的茶水,伸手去摸额头,表情疑惑:“怎么没有浑身冰冷的感觉?没有成功?”

吴象点头:“没有鬼来。”

陶棠皱起两条漂亮的眉毛,蔫蔫不乐。

吴象反倒笑了:“小桃子,你这是搜索不到它们的信号了吗?还是它们不在服务区?”

以往通灵,一理陶棠魂识离体,顷刻便会有魂体登门,直至炉里面的四柱香燃尽,被请来的鬼魂才会离体,陶棠被束缚的魂识方得解放,转而苏醒。

然而今天,至始至终都不见鬼魂前来附身。是为何故?

答案当然是未知。

孙衡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他原来把破案的希望都寄托在陶棠通灵请鬼这一途径之中,期望从中找到突破口,从而让人骇人的死亡就此止住。如此看来,又是一场徒劳无功了。

怎么办?另寻他途吧。

吴象没有说话,也没有抽烟,他面无表情,削薄的嘴里抿成一条直线,狭长的眼睛,沉得见不到底,这是他陷入谜题时的常态。

陶棠说:“要不再试试吧,不是有三名死者吗?”

孙衡以眼神询问吴象,吴象没有表态。其实他挺矛盾的,既想顺利的结案,又想爱慕的姑娘全身而退。请鬼不来,证明事实的蹊跷程度超过了他的预估。如果再贸然去请,谁能保证不发生意外。

孙衡嘿嘿地笑:“算了,陶棠,我不能拿你的安全去冒险。这事,我跟老吴再想办法。”

吴象垂下眼帘:“不,再试试。”紧跟着打火机的火苗蹿动,一根金桥衔在他的唇齿间。

“好!”陶棠应得干脆,这是对吴象的全盘信任。

新香为炉,陶棠盘坐于正央,双眸紧闭再次念咒,将李桂荷及唐凤芝的魂都请了一遍,仍是一无所获。

吴象的脸上没有失望,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这宗离奇的拔舌案,越发有趣了。

孙衡倒是没来由的松了一口气,问题也随之而来:“这事情越发悬乎了,老吴,你怎么看?”

这也是萦绕在陶棠心头的问题,一时间,两人齐向吴象看去。

吴象自嘲地苦笑一声:“怎么看?能怎么看?我也是雾里看花,水中望月。”知难而退?那便不是吴象。发现问题,解决问题,才是他的风格。

他止了笑意,眼神变得茫远,低声自问自答:“魂魄消失了?不应该,横死之人心怀怨气,不会自主自觉地去地府报道。魂飞魄散?也不对。如果魂飞魄散,孙衡的归尘符不应该是那种反应。丢失的魂魄,难道被鬼拘了?”

被鬼拘了?孙衡和陶棠蓦地一凛。

就此时,疾风冽行,犹如虎啸,时值盛夏,屋内却处处透着隆冬的寒意。吴象眼神四下巡视,只见孙衡扔在外面的符纸顷刻燃烧,成为一团黑屑。

三人心下皆惊:“好强的怨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