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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令皮糙肉厚的汉子面红耳赤的原因,自然是女人,特别的女人。

哪有少年不怀春,何况孙衡已经单身二十啷当年,唯一熟稔的异性,便是自家的五姑娘。要说孙衡三年前,也是玉树临风,翩翩一公子,搁哪儿杵着都不丢份。追求者不说万千,却也是不乏二三的。要不是那场变故,他不至于成为爱情道路上那个藏着掖着,想爱却不敢爱的懦夫。

而吴象则截然不同,那是个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主。严格执行着他的三不原则:不承诺,不拒绝,不负责。早些年间,身边的莺莺燕燕来来往往没个停歇,他也沉迷于温柔乡乐此不疲。近两三年,过于勃发的荷尔蒙终于倦怠下来,他也彻底成了个懒汉,成日猫在事务所里优哉游哉。若不是为了顾全兄弟情义,他是不断会淌拔舌案这滩浑水的。

两个脾气秉性南辕北辙的大老爷们,约在离吴象家不远处的玩玩小吃店碰头。孙衡的车就位时,吴象刚好解决完一碗凉薄解暑的绿豆稀,正笑嘻嘻地招呼老板结帐。孙衡摁响一声喇叭,他便即时竖起中指,结完帐,向停在树荫底下的白色桑塔纳走去。

盛夏的晨曦已颇具威严,暑气劈头盖脸,没有一丝风,地上像是已经着了火,隔着鞋子烙烫着行者的脚。换作平日,吴象势必是要啐上一口唾沫星子,再问候问候孙衡祖上千八百回。但他没有,相反心情还相当不错,这主要功归于令人应接不暇的消暑美腿。

“胖子,我跟你说,你看那个女的,双腿修长笔直有力,多一分则肥,少一分则稍逊韵味,妙哉妙哉!还有,你看那边,披头卷发的那个,百褶裙包裹的那个弧度,以我睿智的侦探眼光来看,没有数以万计的深蹲造诣,是出不来的。啧啧,这第一师范的美女犹如那过江之鲫,数不胜数啊,我要溺死在这江里,不要救我,千万不要救我……”一胖一瘦两条身影在这样的象牙塔中显得极不和谐,胖子穿着警察制服,瘦子却是斜叼着香烟,破衣邋遢满嘴极尽猥琐之事。

孙衡臊得恨不能找个地缝往里钻:“没大象的,你要意淫也小声点。”

一把拽过吴象的手腕往边上拉,语气则成原本预计的叱呵变成无奈地企求:“这种事情,咱脑子里过过就好,就别在大庭广众之下嚷嚷了。”

吴象瞪起眼睛。

孙衡作揖拜菩萨:“吴哥,吴叔,吴大爷,您个性惯了我管不着,可我今天穿的是警察的制服,维护的是人民公安的光辉形象。您赏个面,别见着美女,就像发春的泰迪成不。”

吴象龇了龇牙,觉得自己过火了。这胖子的尿性他摸得门清,把身上穿着的这身笔挺的衫子看得比命还重,当下若非有求于自己,非得急眼不可。

道理知道归知道,玩性一发却是不可收拾的:“我说胖子,多么赏心悦目的一件事,何必上升到上纲上线的地步呢?大家都是一个山头的狐狸,谁不知道谁?说,你丫这样,是不是怕小桃子看穿着你憨厚外表下的猥琐本质。”

孙衡咬牙切齿:“别胡说八道。”

“胡说,哪有胡说!”吴象挑了挑眉头,伸手搂过孙衡肥厚的肩膀,以一种过来人的语气,一本正经地鬼扯道:“再说了胖子,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你看,左边那个妹子,以我专业眼光看足有34D,小桃子两个都没人一个大,我跟你说,你是不是喜欢幼齿……”

孙衡突然以一种极其怜悯的眼神看向他,吴象说得正是兴起,丝毫没有察觉哪里不对。

“吴象!”突然,一道尖细的暴喝声打断了他的胡言乱语。

不用回头也知道来者是谁,吴象本能的缩了缩脖颈。然,陶棠的速度显然更快,五指猛地揪住吴象的耳朵,揪得他吱嗷乱叫。

“你够种给老娘再说一遍吗?”陶棠怒瞪着一双朗若明星的杏眼,手上的劲道却没卸下,丝毫不在意周遭人的目光,板着白皙漂亮的鹅蛋脸,一本正经地纠正着吴象先前所发表的言论。

“平胸怎么了,自古平胸出美女。还有,老娘我21岁了,不是什么幼齿,记住了吗?”

有道是一物降一物,一点不假。吴象便拿这梳着马尾辫,唇红齿白一副初中生模样的陶棠一点办法都没有。世上之事往往皆是如是,没有道理可讲。

“胖子,救我,救我!”吴象朝孙衡使眼色。

而我们正义的人民警察孙衡同志,丝毫没有向受苦受难的人民群众伸出援手的意思。这货有个毛病,见着爱慕的姑娘便会出现短暂的语言功能障碍,含羞带怯的似个未出阁的大姑娘,大脸上的一抹绯红扯到了耳朵根。

眼见孙衡那重色轻友的瘪犊子是靠不住了,吴象暗中啐一句,无奈地认输求饶,说了三马车好话,终于得逃出升天。

这会,孙衡也终于恢复到正常状态,跟陶棠在一侧闲谈。

吴象摸着发红的耳朵尖,十分委屈:“小桃子,你要再这么凶,担心以后嫁不出去。”

陶棠瞪起眼:“要你管!”

吴象本能地缩了缩脖子:“别这样,你同学都看着呢!”

陶棠浑不在意地:“随便看!”

这小妮子是头顺毛驴,吃软不吃硬。一大清早便火力值爆表,铁定是低血糖作崇。好不容易见上一面,吴象也懒得自讨没趣地往枪口上撞,头一偏,笑着说:“饿了吧,走,咱们吃麻辣火锅去,孙胖子请客!”

请别人吃饭,孙衡或许会犹豫一下,心疼兜里并不那么厚实的钱包。但那人如果换成了陶棠,他便甘之如饴了。

“行,没问题!”笑得跟弥勒佛一个样的孙衡爽朗地催促着身为第一师范地头蛇的陶棠定一个中意的馆子。

陶棠看怪物似地看着两人:“大早上的吃火锅,你俩不嫌齁得慌?”

吴象挤眉弄眼:“你不嫌我们就不嫌。”

他一早就知道陶棠嗜辣如命,更是麻辣火锅的头号粉丝。但平日里节俭惯了,断不会自己下馆子大快朵颐一回,以满足口中腹之欲。今天他便借孙胖子的腰包做个人情,让这妮子好生打打牙祭。

果然,陶棠竖起中指:“谁怕谁!”

在陶棠这个名副其实的第一师范地头蛇的带领下,还真在学校附近的美食街里找到了一家能在早上吃火锅的地儿。

古往今来,大店讲排场,小店靠实惠,各有各有生存手段。吴象三人到的就是这样一家小店。铺头狭小,装潢简单,开在大学城周边,赚学生钱,菜肴虽不会精美得像艺术品,但必然物美价廉,以口味的取胜。

时值早餐时分,店里的人客络绎不绝,大多过生日学生仔,在店用餐或外带的都是此汤粥粉面一类的早点,哪像吴象三人,一大清早便来经受红油重辣的磨砺捶打。

三人围坐在热气腾腾的火锅边上,俨然成为了视线便是视线聚集地。尤其是陶棠,这个视觉上身材娇小,体重看上去不足80斤的初中生模样的小姑娘,生了一只巨胃,竟在不足一个小时内,横扫了三盘牛肉、四盘羊肉、六盘血豆腐、两盘牛骨髓外带各式菌菇,吃货程度,令人发指。

吴象不落下风地与陶常抢夺着涮锅里翻滚的肉卷,而体型最为壮硕的孙胖子倒是吃得不多,只是不着痕迹地将堪堪断生的肥羊卷,悉数夹进陶棠碗里。

在招呼老板往烧干的锅里兑了三次汤水之后,吴象放下筷子认输:“小陶,你说你吃得东西都装哪去了,那么小的身躯却蕴含着无限的战斗力,有的时候我真怀疑你是饕餮转世。”

“干吃不长肉,老娘我这叫天赋异禀,羡慕吧!”陶棠翘着二郎腿,动作间尽是男人模样,“我知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这酒足饭也饱了,说说正事吧!”

三人都不是泛泛之交,原也没打算藏着掖着。吴象微微扬颌,示意孙衡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讲一道。

孙衡放下筷子,思忖片刻后,以最简洁的方式向陶棠讲述了拔舌案件的相关情况,末了,又沉补充道:“最奇怪的地方是,舌头不是被斩断,也不是正常的拔断,而是被扯了五米后凭空消失的。”

陶棠眉头紧蹙,显然是没有理解透彻,于是偏头看向吴象。

吴象脸上没有那些嬉皮的痞笑,难得地一本正经:“胖子的归尘符瞬间乌黑,足以证明鬼魂怨气深重。但奇怪的是,这几个人基本身家清白,怎么有如此重的口舌之业?这是摆在我们面前最大的疑云。”

“上头说了,不求破案,只求类似的案件不再出现。”孙衡也是焦头烂额。

那该死的限时令就如同他头上的紧箍咒。谭宗明给刘劲松七天,而刘劲松给他的只有五天。而到目前为止,仍是毫无头绪,怎能不着急上火,嘴角都硬生生地在一夜之间冲出了一圈燎泡。

吴象的正经维持不了三秒,他眨眨眼睛,故弄玄虚地:“其实这很简单,一点也不难。”

“你倒是说啊!”孙衡赶紧凑过去,唾沫星子差点没溅吴象脸上。

吴象从鼻间煽出一声嗤笑,话却说得正儿八经:“让你们头儿放点血,长枪短炮都给使上,用现代化的武器消灭它!”

孙衡掐死他的心都有了:“我倒是乐意他用现代化的武器扫荡封建迷信,可那玩意能管用吗!”

一旁闷不吭声的陶棠却抓住了吴象话里的重点:“吴象的意思是,最简单粗暴的方法就是找到罪魁祸首,然后把它咔擦掉!”陶棠手一横,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孙衡愁眉苦脸:“问题是,那玩意怨气深重,我们一个走阴人,一个化怨人,都不是以武力见长。”

“孙哥,摆在你们面前最大的难题,不是应该是如何打到罪魁祸首吗?武不武力的,都是后话吧?”陶棠在顷刻间,无比为孙衡的智商着急。

孙衡哑口无言。

吴象屈指叩了叩油腻的桌面,一针见血地说道:“所以,现在首当其冲的,是要弄清死者的罪业由来,如此,才能顺藤摸瓜找到凶魂所在,对症下药。”

“所以你们来找我,希望我通灵,请死者上身,问清缘由吗?”陶唐咬着嘴唇说道。

走阴门中,有一句古谚,“通灵不走阴,走阴不通灵”,讲的即是通灵人与走阴人的关系。通灵人,天生体质属阴,需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的女子,八字极轻,虽为阳人,却可作为鬼物容器,请鬼上身,属走阴人的分支一脉。通灵人只在阳间,请鬼上身,让鬼物直面活人交流,但自己魂灵被封,并不能自己与鬼交流;而走阴人则可灵魂出窍,游走阴间之路,自身直接与鬼交流甚至接触,但却无法让鬼物与其他人接触。因此两者,一在阳间请鬼,一从阴间拘魂,但却天然配合无间,均游走阴阳两界,是故“通灵不走阴,走阴不通灵”,二者却同属一脉,配合无间。

陶棠,就是一名通灵人。

吴象自幼能走阴,他与陶棠之间的羁绊,要追溯到十一年前。陶棠十岁那年,吴象无意间将附着在其身上的恶灵拘走,两人就此结下不解之缘,也成为了最佳拍挡。

“暂时不用,但你要做好准备。”

陶棠看着吴象的眼睛:“随叫随到。”

吴象从烟盒里顺出一支烟,陶棠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吴象把烟叼嘴里,点燃了,狠狠地嘬了一口。

“说起来,那三名死者还都是你的师姐。我们一会先去看看档案,如果能查出有用的线索,就不用你通灵了。横死的怨鬼阴气盛,上身的话,你难免会大病一场,如果不行,再考虑通灵的事情吧。”

“我没问题的,鬼物而已,怕它做甚!”陶棠脱口而出。

“别胡说八道。”孙衡疾声打断。他听吴象酒后胡言过一些旧过往,知道陶棠这个身高不足一米六,体重不足八十斤的瘦小女孩的曾经,也实实在在地为她心疼着。

然而男子汉气概爆发的时间实在太短。陶棠惊诧地看着孙衡,孙衡在瞬息之间恢复了惯有的怯懦模样。

“我的意思是,身体是革命的本钱,通灵这本事,能避免就要尽量避免。”他挠着头,把字正腔圆的母语说得四面漏风。

“胖子说得不错。”吴象啐出唇齿间烧到底的烟蒂,又去点另一支新的。

突如其来的关心让陶棠心头一暖。而吴象此时去陷入了沉默,新点的香烟倚仗呼吸的本能在猖獗的燃烧,赤红的烟星有如火蛇,燎烫着陶棠的心。她没来由的烦燥,伸手就要去抢吴象嘴里浅浅咬着的烟。

“抽抽抽,说过多少次了,少抽烟,连三岁小孩都知道,吸烟有害健康,你不知道吗?”陶棠的喉头滚了滚。

她接收来自朋友的关心,也想回馈给朋友。她想告诉吴象,也关顾着在意别人,在必要的时候,要在意在意自己。可她说不出,她像个牙牙学语的幼童,又像个刺猬,言语笨拙,态度生硬。

吴象嘴角扯出一个弧度,而后慢慢放大,他看着陶棠地眼睛,平平静静地说:“生死轮回早有定数,何必拘泥于小节。抽烟不会让我多活一天,自然,也不会让我少活一天。”

陶棠的面色于一瞬之间变得黯然,不再说话。嘴上功夫她向来不是吴象的对手,何必白费唇舌。对付油盐不进的浪荡子,拳头永远比道理来得管用。

但她今次没有使用暴力,不知道是吴象的笑容太过于清浅,还是语气太过于平静,反正,她沉默了。

气氛一瞬冷凝,三方皆是无言。

吴象摁灭烟头,打破沉默:“孙胖子,结帐,咱们办正事吧,小桃子也该去上课了吗?”

吴象以眼神询问陶棠,陶棠一会确实有门缺不得的专业课,于是点了点头以做回应。孙衡见状,招呼老板过来结帐。当穿着蓝布衣白围裙的老板在纸上写写划划半天,最后报出一个数字之后,孙衡的表情扭曲起来。

“什么?”他惊诧地问。

身穿招待、厨师、收银数职的小店老板笑得如同看到了一沓行走的人民币。他爽朗地笑道:“您这一共消费了493块,我给您把零头抹去,收您490。”

这话一出,孙衡的面部表情就不是能用扭曲这么简单的字眼能够形容的了。这得要何等强大的战斗力,才能在这个平均人均消费六十块左右的小餐馆吃掉490块。刚才他光顾着看陶棠,只觉得小妮子吃相虽然狂野,倒不失秀色可餐。哪里察觉得到,吴象在闷不做声间消耗了这么多。

吴象吃完一杯清口的茶水,见孙衡还在墨迹,放下水杯催他:“怎么了,胖子,不赶时间了?”

当着陶棠的面,孙衡不好意思张口,只得放眼马杀向吴象,那意思仿佛在说:“姓吴的,请小陶吃饭我心甘情愿,你别死乞白赖的占便宜。”

要不说吴象是的人精?孙衡藏在眼神的话,他句句晓得。漫不经心地瞥了眼窗外,啧啧说道:“今天的太阳似乎比昨天的毒。”言下之意便是,孙子,你要再不买单,爷爷我可就要歇着了。

话已至此,孙衡哪能不识趣。谁让他有求于人,所以原本就不宽裕的腰包遭点小灾,也在情理当中。孙衡掏出钱包买了单,本想趁老板找零的空隙再跟陶棠搭会话,没想到就这么点工夫,她和吴象已经有说有笑地走到了餐馆门口。

火辣的太阳,拉长的人影和站着说笑的人。不知怎地,孙衡的喉咙管里冒出一点酸,他想,武侠小说里的神仙眷侣,怕是也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