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这一切的时候，正是一个美丽的夏日黄昏。

在燕京医科大学附属肿瘤院的住院楼下，西天边彤云如血。霞光洒在这座气氛凝重的高层大厦上，更添深沉。

大楼的东侧有一个绿水青山做成的江南园林。我推着董教授的轮椅，漫步走在人行道上。身边跟着的是我怀孕了的妻子。大家没猜错，最终董林洁没有出国。我们历尽艰辛，已然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轮椅上的董教授得了十二指肠癌，做了手术刚刚伤口愈合。我就在每天下午推着他出来遛弯看景。这已经是又一年的初秋了。天气依然炎热不堪，董林洁穿着肥大的孕妇棉布裙，真有些杨贵妃的模样。她怀孕四五个月了，已经显出了笨笨的身子。作为董教授唯一的女婿，我必须负起照顾他的责任。

“小胡，你以后叫林洁少到这里来。这地方阴气重。她怀着身子，在医院老看一些癌症病人，对肚子里的孩子不好。”走着走着，董教授忽然扭过脸说道。

“爸，我劝她了，她不听。再说她是您闺女，哪能不到医院里来看您呢？”我微笑答道。

“唉，都是我病得不是时候啊。”老人叹道。

我和老人家唠着嗑，不时和身边的董林洁交换一个爱意的眼神。生命中有所爱的人相伴相依，才有真正的出彩。

“爸，你少说话啊。医院就是人来的地方。叫您这么说，这里的医生护士就不怀孕生孩子了？别讲那些老迷信，您可是学富五车的人。”董林洁婉转劝道。

“这医院里，天天有人走。不是我迷信，而是确实对孕妇不利啊。”

老人还要唠叨，却看见前面也有一辆轮椅推过来。这个园林里所有的路都是九曲回转，S型的，加上天色有些昏暗。等我看清来人，两下里已经避不开了。

对面而来的轮椅上，坐着骨瘦如柴的郝明远。他穿着干净的病号服，双手放在膝盖上，如同是个规矩的学生。

推车的人是面容恬淡的郭蓉，身边还是那个牛高马大的保姆。只是那保姆怀里，已经有个好奇地到处看的小娃娃了。那是郭蓉给郝明远生的女儿。

郝明远得癌症我们是几个月前听说的，消息很突然。在查出癌症之后，郝明远做得第一件事不是住院，而是迅速和郭蓉登记结婚。并且不惜花销，给了郭蓉一个十分浪漫的婚礼。

疾病让人一下子回归了纯真。原来生命短暂，人世无常，郝明远一下就想明白了。他也是个独生子。在和郭蓉结婚这件事上，秘书长和局长没有一点阻力。毕竟郭蓉生下的娃儿是郝家的血脉。而儿子的病凶险异常，若大的家业给这个后娶的儿媳妇，比便宜别人强。

郭蓉的婚礼宋良堃去了，发在朋友圈里很多图片。深夜我和董林洁并肩坐在床上，我们一起欣赏宋良堃发的朋友圈。窗外明月皎洁，夜凉如水。让人想起无限的诗意。

不久我也和董林洁低调结婚。除了照了一套婚纱照，小范围请了请客之外，一切都没有张扬。

我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梦想，我和董林洁穿了汉服，一起拍了好多照片。婚纱影楼的人想给我们免费拍摄，以便把我们的照片展览在橱窗里。但董林洁毫不客气地拒绝了。

“看我还像杨贵妃么？这么多年压箱底的东西拖出来穿，挺难为情的。”婚纱影集拿回来，我就看个没够。我们林洁一穿上汉服，就是个标准的古典仕女。

我们的两个婚礼都在一个月里。一个月初，一个月尾。很多参加过两家聚餐的人都唏嘘不已，这样换偶成婚的奇景，很少听说，更别说亲眼见证了。

大家不说，却都心照不宣。在我们的小范围婚宴上，我说：“大家不要往别处想。我和我妻子结合，不是为了报复什么人。而是因为爱到深处，自然而然。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愿大家都珍惜好时光，和自己所爱的人永结同心，白首不离。”

我的婚礼我父母没有来，洪春也没有来，倒是余悦带着她的阳光男友来了。衷心祝福我们姐弟恋功德圆满。我父母不来，是不想来。他们眼里，董林洁再美也揭不掉回头女人的身份，他们觉得丢人。洪春没有来，是因为他进去了，来不了。他跟的那个大头目倒了，为了争取立功，把自己秘书也举报了出去。

我们没有买房子，婚房就是理工大学那套宿舍。简单布置了一下。郝明远的别墅租出去了，董林洁几乎不去那里。郝明远的儿子元元很排斥我，不愿意和我们一起住。只好还在他爷爷奶奶那里。

我成了元元的继父，郭蓉成了他的后妈。这关系有些乱了。

......

“那是明远吗，什么时候转到这里来的？”轮椅上的董教授认出了前女婿，禁不住搭话。

我没有停下步子，依旧向前。看到郝明远眼窝深陷的样子，我同样充满了怜悯。他最终能把郭蓉明媒正娶，不管是不是疾病逼迫，说明他尤有良知。

郭蓉停下了步子，用一种悲凉的眼神看看自己的丈夫，再看看保姆手里的娃儿。慢慢低下头，长发遮住了她半张脸。这邂逅，过于尴尬了。

“爸，我转过来三天了。您术后恢复的怎么样？看我这样子，也没法过去看您。”郝明远声音恬淡地说。

“我还可以，做着化疗呢。我老了无所谓，不像你，还风华正茂。”老头子惋惜道。

“爸，你你别这么说，我没有灰心呢。我一直在和病魔做斗争。我会好起来的。”郝明远苦笑着说。

“对，对，年轻人不能灰心。我老头子都还在坚持哩。”董教授乐观笑道。

其实说起董林洁她爸的病情，并不是凶险到马上要人命那种。至少比郝明远乐观多了。控制得好，还能活十年八年都可能。而郝明远这样，恐怕是时日不多了。他一直是在军队的总医院治疗的。那边的医疗条件比这里好。压根没必要转过来。现在转到这里，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林洁，你又怀宝宝了？你有福气，能找到小胡这样珍惜你的人。”郝明远故意玩笑道。疾病把这个曾经的猎艳高手变成了哲人。人世间所有的爱恨情仇，商场中勾心斗角的戾气，在这个垂死的人这里都可以放下了。

董林洁看到郝明远强颜欢笑的模样，禁不住悲从中来，她捂住了嘴低声哭泣着。

“兄弟，我有些话要和你说。咱们单独聊聊任何？”郝明远微笑着对我说。

我有些懵懂地看着这个曾经憎恨的对象。如今到了这个地步，两个人爱人也换了，孩子也有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林洁，你把爸爸推到那边去。那里亭子旁，养了很多红锦鲤鱼，好玩的很，叫爸爸看看。”郝明远招呼董林洁，然后又侧脸对郭蓉说，“蓉儿，你和顾姐，带着咱闺女也去看鲤鱼。我和胡从容说说话。”

见到郭蓉有些犹豫，郝明远笑道：“怎么，我都这样了，你还怕我们动手打架？”

令人颇觉滑稽感慨的是，保姆顾姐接过轮椅推董教授。而两个互为仇敌的女人居然一笑泯恩仇。董林洁还把郭蓉的女儿接过去抱着。

“兄弟看见了吧，女人都和解了。我没多少日子了，也希望你不要再恨我。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把你单独留下来，是想告诉你。你的几次被打，被绑票。除了最后董林洁挨打那一次，都是我指使人干的。这件事警方已经知道了，可我的身体情况不符合拘留标准。他们就暂时放我一马。我在这里正式给你赔礼道歉。希望你原谅，不让我带着遗憾离开。”

这话说的太重了。面对一个绝症病人，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在心里告诉自己，我选择原谅的是现在的郝明远，不是以前那个坏人。

我说：“我叫你一声哥吧，我接受你的道歉。但是作为一个男人，你犯的很多错误难以原谅。但我不指责你了，你身体不好，咱们也相逢一笑泯恩仇吧。我希望你早日康复，和郭蓉幸福到老。”

“谢谢，兄弟，我对不起你。你一定要珍惜林洁，她是这世界上最美最好的女人。我的儿子，也托付给你了。”郝明远有些呜咽。我能看出他真实的悔恨来。

“哥你别客气，这都是我应尽的义务。”我答道。

远处，忽然传来董林洁欢快的声音：“喂，胡从容，你快把明远推过来!我们看到鲤鱼跳龙门了。好多呢，多好的兆头啊！家和万事兴，年年有余、”

这是这部小说最后的结尾。挪到这里来，我觉得挺有意思，也不让悬心的读者惦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