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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威见干宝终于冷静了些,尽量用平静的语气对干宝说道:“小九,你还记不记得,师父曾经与混沌一战,全身都中了剧毒?”

“嗯。”干宝点着头,脑海中师父的画面与这几日发生的事情交叉叠化。赫威将干宝扶到一旁的椅子上让她坐下,在她身边缓缓说道:“那个时候如霜姑娘用一剂良方将师父从生死线上救了回来,然而毕竟也只能挽救一时。”

干宝扶住自己的额头,胳膊肘撑在几案上:“那,师父走的时候,可有留下什么话?”

赫威想了想,对干宝说:“师父临走的时候,我们都在他身边。师父告诉我们,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们不必为他的离开感到过度的悲伤。”

师父走的那一天,桐梓观的一众师兄弟都跪在师父的病榻前。即使男儿有泪不轻弹,然而他们面临别离的时候,仍是不可避免地湿了眼眶。他们一个个都还年轻,对于很多人来讲,这便是他们生命中第一次面对生死诀别。

方术说到底也就长了他们十几二十岁的年纪,然而在生死这件事情上,比他们看得透得多。即使在大夫已经宣告药石罔极的时候,他也没有表现出过度的悲伤。

吴皓跪在前方,狠狠地擦去眼角汹涌的泪水。平日里他犯的错误最多,也受罚最多。然而到了这个时候,最舍不得师父的也还是他。他强力抑制住自己声音中的哽咽,对方术问道:“师父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弟子…弟子洗耳恭听。”

方术无力地摆了摆手,脸上却仍是笑着:“生死这种东西,皆是命中注定,强求不得。活到二十岁也是活,活到八十岁也是活。你们也不必为我而哭,总有一天,咱们还会再相遇。”

弟子们都知道方术所说的再相遇是什么意思,皆含泪点了点头。方术虚弱地伸出手指,嘴唇微张:“一、二、三…”他缓慢地移动着视线,秦笛看出师父在做什么,连忙主动说道:“师父,这里有我们师兄弟八个人,少了小九。”

“不…”方术吃力地摇了摇头:“还少了一个小白…那也是我的徒弟。”

跪在地上的师兄弟们皆点点头,吴皓咬着牙:“师父,您要挺住,我去帮您将小九和小白找回来!”

“罢了罢了。”方术半靠着软枕的身子微微向下滑:“人呐,各有各的命。”

他的身子向下一滑,双眼顷刻之间便闭上了。一众弟子再也忍不住,传来一阵恸哭之声。这个时候,方术突然睁开了眼睛,笑着对他们说道:“骗你们的。”

弟子们惊得纷纷抬起了头,脸上的泪痕还未擦干,便将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师父。师父脸上仍留着那一抹笑意。他的笑容很温暖,即使在生离死别的时刻,他依旧不改属于他的温暖的笑容。他微笑着,目光认真地扫过地上的每一双眼睛,随后缓缓说道:“刚刚是哄你们玩的。只是,师父现在累了,想要休息了。你们谁都不许哭,谁都…”

他最终还是没有说完,声音便已经渐弱下去。他的气息一点一点变得平稳,又一点一点趋近微弱。他看起来真的像是睡着了一样,沉稳而安详,所有的弟子都明白,师父是以这样的方式,叫他们不要因自己的离开而难过。

他们既然已经懂了师父的心思,便没有理由继续哀伤下去。他们一个接一个地站起来,为师父擦洗身子,换上了干净的素服。师父很早以前便嘱咐过,活着的时候便没有什么功德,死后更是不可铺张浪费,在地上随意刨个坑将他扔下去便可。只一点,他要葬在盖竹山的最高处,他说那里可以望见京城的方向。

桐梓观的一众师兄弟尽量按照师父的遗愿,一切从简。然而方术道长仙逝的消息仍然短时间内便人尽皆知。如同上一次他被妖兽所伤时的那样,百姓们在这个本该欢庆吉祥的节日里,自发身着素服走上街头,为他们的方道长送行。

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一眼望不到尽头。然而在一众如雪般的纯白中,一抹紫色显得分外跳跃。

许多人都见到,送葬的人群里,有一个相貌极美的紫衣姑娘。一身鲜艳的装束与周遭一色的素白格格不入,然而她并不在意其他人异样的眼神,她不哭也不闹,只静静地跟随着长长的队伍。当泥土将棺材逐渐掩埋的时候,她突然拔下簪子散开一头青丝,喀嚓一剪下去,乌黑的头发应声而落。她并没有过多停留,随着乌黑的发丝落入泥土,那一抹紫色也不知所踪。

干宝努力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极力的克制之下,眼泪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往下淌。赫威伸手拍了拍干宝的肩膀:“小九,不要难过,若是师父还在,也不会愿意看到你这个样子。”

“师父现如今葬在何处?”干宝睁开盈满泪水的双眼:“带我去见师父,好不好?”

如今的盖竹山上,厚厚的积雪未化,几棵落尽了叶子的老树之间,一座低低矮矮的坟头,上面栽着青青白白的一座石碑。

干宝站在那座石碑前,她知道如今她的师父就沉睡在深深的土里。她可以安慰自己师父并没有死,只是睡着了。也可以对自己说,师父并不是消亡,而是以另一种方式存在在这世间。师父只是入了轮回,以师父今生所做的善事,必定会投胎到锦衣玉食的富贵人家,享一生荣华。然而干宝明白,这些只不过是安慰自己的托词而已,师父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干宝慢慢在师父的面前跪下,用自己缠满纱布的手抚上石碑,轻轻拂去上面的雪花,喃喃地说道:“师父啊,你走的时候,我也没回来送送。”

“师父,你这一辈子都过得不紧不慢,临了却走得这么急。师父,你也不等等小九,小九这么急着赶回来,也没能赶上见您最后一面。”

“师父,如果还有来世,小九只愿您能平安喜乐地度过一生。”

“师父,天凉了,路上慢点走。”

干宝在师兄们的搀扶下站起身,这才仔仔细细地看清了师兄们的样子。毕竟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师兄们的面容都有了些沧桑的痕迹。秦笛站在一众师弟的前方,对干宝轻轻说道:“师兄们都长大变老了,小九你倒是一点都没有变。”

他正和干宝说着话,身边的小女孩挣脱开他的手,来到干宝面前,好奇地向秦笛问道:“爹爹,这个姨娘好漂亮呀…”

秦笛将小女孩抱起来,干宝走上前去,对她笑了笑:“双双…是双双吗?”

秦笛点点头,对怀中的小女孩说道:“双双,你的小字还是这位姨娘起的呢,快给姨娘问个好。”

双双看着干宝,奶声奶气地说道:“姨娘好。”

干宝摸了摸她的头,转身看向秦笛:“说起来,这孩子的名字还是师父起的。”

秦笛还未来得及开口,小姑娘便先开口说道:“我叫凝霜,是爹爹的师父给起的名字。”

秦笛对干宝笑了笑:“这孩子,才五岁大,懂的事情倒是不少。之前还缠着她娘问,为什么要给她去这个名字。她娘也说不清楚,还说让她长大以后来这里亲自问一问师父。”秦笛说到这里,目光黯淡下去:“只可惜,师父再也不会回来了。”

干宝努力地笑着,捧起双双的小脸:“双双乖,姨娘告诉你,你是霜降时节出生的,双双又有成双成对的意思。你还小,记不住也无妨,你忘了就来找姨娘,姨娘还是会讲给你听的。”

双双虽然年纪小,心思却是十分细腻。她眨着盈盈的双眼,看见干宝挂着泪痕的脸上虽然仍是笑着,嘴角却已经不自主地向下。她连忙伸出小手,将干宝的嘴角向上提:“姨娘不哭,姨娘要笑着,才会更加好看。”

“嗯嗯,姨娘不哭。”干宝从秦笛手里,将双双接到自己的怀里来,在这一瞬间,她才终于感受到自己双手上的伤口,原来是这样深入骨髓的疼。她紧咬着牙关,将双双放在地上。自己蹲下身子,用温柔的目光看着她。师兄们看着雪地中的两个人,还有师父不远处的墓碑。

总有一天,天气会变暖,花还会再开,树木也会萌发出新的叶子。

双双会长大,他们会变老。

春阳日暖,万象更新。

当干宝与一众师兄走下盖竹山,回到桐梓观的时候,远远便看到一个人高大的背影。师兄们见到这个背影的时候,皆是屏住了呼吸,几乎不敢往前多走一步

干宝一眼便认出了那个人影是谁,只是与他的重逢,却没有想象之中的那份激动。她叫住师兄们,一个人走到那个人的身后,用受伤的手极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她的内心一瞬间便平静了,纵使一块巨石下去,只怕也激不起半分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