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宝站在这面铜镜前，从前在这面镜子里的记忆重新涌上心头。那段记忆并不是温馨的、荣耀的，却是冰冷而恐怖的。一回想起当时的场景，干宝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深呼吸一口，发觉自己身体的颤抖并非来源于天气的寒冷，不由得一声苦笑。她打定了主意，这一次无论如何要看清里面的人。那不是青龙，那是傀儡。如今她与青龙之间的玉笛已经粉碎，他再也不会从千里之外赶到她身边，倘若自己仍然学不会保护自己，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既然主意已经打定，那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了。干宝闭上眼睛，一步迈入面前的镜子里。

当她终于从回心镜中走出来的时候，脸上带着看透了大喜大悲之后的淡然。她向灵界的看守说明了身份，看守带着她向盘灵洞处走去。还未至盘灵洞口，一股馥郁的花香袭来，香气浓郁得富有侵略性。干宝只疑心这个季节为何还会有如此妖冶的花香，一转眼便看到了盘灵洞口盛开的一大片鸡冠花。几只天籁围绕下的七宿女半靠在榻上，冰蓝色的衣裙像湖水淌了满地，仿佛早已知道干宝的到来，慢慢将身子坐直些，指着另一张空荡荡的卧榻对她说道：“坐吧。”

干宝点了点头，提起裙子坐在卧榻之上，小心地问道：“灵主姐姐，你是一个人吗…”

七宿女还未开口，一旁的侍女便轻轻地在干宝耳边说道：“这个位置，是给朱雀殿下留的。”

干宝不知该说点什么，看向七宿女，七宿女懒洋洋地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裳，慢吞吞地问干宝道：“能从回心镜里走到这里的人，可不太多。你算一个，青龙殿下算一个。”

干宝默然，回想起刚刚在回心镜里的场景。尽管她已经认定那就是傀儡，然而当那张熟悉的脸跑过来对她笑，拥她入怀的时候，她没有想到即使到了这个时候，她还是如此贪恋他怀里的温度。当他的手终于缓缓伸向她的脖子的时候，她终于抬起手，用一把匕首结束了他的性命。

当看到他躺在地上，迅速变成一具枯骨，又迅速化归于尘土的时候，她突然觉得，这一切都就此结束了。她安然看向七宿女，平静地对她说道：“我知道这些都是假的，所以没有太多犹豫。”

“可你看起来不像是心肠这么狠的人。”七宿女一笑，对她说道：“说吧，你今天为什么来找我？”

干宝如梦方醒，这才想起她今日的来意。她不得不承认，七宿女这种令人窒息的美貌让她每次一见到她，就觉得置身于一片汪洋中，大脑一片空白，只沉浸于她的美中不能自拔。干宝定了定神，这才对她说道：“灵主姐姐，我今日前来，是为了…”

“为了让朱雀劝一劝青龙殿下收敛一些，不要对魔族赶尽杀绝，对吗？”七宿女轻笑了一声，无奈地说道：“没有用的，我与朱雀就是因为这件事情达不成一致，才决定暂时分开一段时间的。”

干宝哑口无言，然而还是不甘心地问道：“那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七宿女看着她，平静地说道：“和我们这些活了几万年的人相比，你大约还是太年轻，不懂人的信仰是无法撼动的。任何人都不能去左右，除了妥协和分开，几乎没有别的出路。”

干宝点点头，大致明白了七宿女的意思，对这件事情也不抱什么希望了，只小声说了句：“那你…要跟我一起回去吗？”

七宿女轻轻摇了摇头：“我和他约好，当所有的事情都结束，他会来这里接我，我们会好好谈一谈。”

“好。”干宝咬了咬嘴唇，看着冰天雪地里血一样红的鸡冠花，讪讪地说道：“这些花，开得倒是好。”

“那是用法力维护着的。否则，十月就该谢了。”七宿女淡淡地说道。

干宝看着她，对她说道：“我记得，你似乎说过，不太喜欢将法力用在这上面。”

“我对朱雀说过，花落之前他如果不回来，也就不必回来见我了。”

干宝一回到神界，便感到氛围有些奇怪。她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什么也没问，直接冲向青龙的紫宸宫。

她不顾两个侍卫的阻拦，拼命地一次次砸门，撞门。侍卫连忙奔过去将她拉开：“姑娘，青龙殿下不在里面。”

虽然干宝对这件事情毫不意外，然而真真切切从侍卫口中听到这一点的时候，她依然无法接受，冷笑一声：“那你们知不知道他在哪，我要见他。”

侍卫犹豫了一下，支支吾吾地说：“青龙殿下带领数万天兵天将讨伐魔族，这件事情，神界的上上下下都早已知晓啊…”

“什么？”干宝质疑地望着侍卫，这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当真是无知又可笑。自以为已经知道了一切，到头来却还是被蒙在鼓里的那个。

侍卫还在继续说着：“这件事情，早在一个月之前，便已经天下皆知了。青龙殿下难道没有告知姑娘吗？”

干宝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她也不知道这样算是告知还是没告知，她突然觉得，自己一直都不曾了解过他。原来一切都已经在他的掌控之中，当一切都已经计划好，根本无法挽回的时候，他告诉她这一切，就像是在无形中宣告，他才是这一切的主宰着，干宝自以为已经知道了一切，终不过是一场空而已。

她转身往回走，看到的是洛玉的脸。洛玉面对着她，缓缓走来：“我知道你一定会来这里，所以我一直在这里等着。”

“他去哪里了？”干宝劈头问道。

洛玉没有说话，干宝只觉得一阵血气上涌，几乎站不稳，用尽最后一口力气，带着哭腔对洛玉说道：“求你，带我去见他，好不好？”

当洛玉带着干宝赶到魔界的时候，双方交战已经告一段落。神界除了一众天兵天将，所领兵的只有青龙与朱雀二人。而对方所剩下的也只有梼杌与混沌，双方仿佛都抱了必死的决心。青龙此时与上一次的战术又有些不同，他和朱雀不再分头行动，而是与梼杌混沌交战在一起。

朱雀的周身的火焰挥洒得像遍野开放的红色花朵，看得出来他已经心力交瘁，然而青龙主要负责的是进攻，他则始终处在后方。梼杌看起来已经耗尽了浑身的力气，她已经接近于麻木，并不想继续为魔族卖命，此刻的抵抗完完全全是出于本能。

“不…”干宝看着眼前的场景，梦呓般说出这个字，不住地摇着头。

当又一次真真切切地站到了战场之上的时候，她能感受到的，只有悲凉。眼看着一个又一个的战士在她的眼前倒下，无论是神族的还是魔族的，他们的血都是鲜红色的。这一刻，她突然感受到一种窒息之感，如同冰凉的海水一丝丝地漫过头顶。

周遭的空气已经充满了血腥的味道。当下魔族还在全力奋战着的只有混沌，混沌的数条触手已经被朱雀烧焦了一半，然而他却没有一点退却的意思。尽管他冷血无情，无论是对待敌人还是自己身边的人，然而他唯一在乎的就是整个魔族的利益。他很清楚，他个人的生死存亡还是富贵荣华，都建立在魔族繁荣这个大前提之上。如果魔族一蹶不振，他也势必不能保全，因此他这数十万年来每一次的征战，都是拼尽了全力。

梼杌沉重地挥动着翅膀，追在朱雀的身后，一次又一次地尝试冻住他。朱雀索性收起了全部的法力，用全身的气力冲向梼杌，仍是用最原始的方式，一次又一次地撞击着她。青龙递了个眼神给朱雀，朱雀立即心领神会，趁梼杌不备，用最大的力气撞上她的身子，青龙立即腾空而起，双眼中两道闪电迸射而出，梼杌躲闪不及，被重重地击落在地。

青龙和朱雀在空中盘旋着，发出胜利的嘶鸣长啸。梼杌落在地上，一道光晕过后，她巨大而坚硬的翅膀，变回从前的美艳模样。一身紫红色的衣裙像花朵一样绽开，只是一张脸却苍白得可怕，鲜艳欲滴的嘴角却有鲜血流过。

她慢慢支撑起自己的身子，旁边的人仍在疲于奔命，没有人分神看她一眼，哪怕她的容颜再倾国倾城，在这样的场景下，她也只不过是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色而已。

她敛好衣裙，像收起自己的翅膀。轻轻擦了一下嘴角还未凝固的血迹，却还是在白皙的脸上留下了一缕淡淡的红痕。她一步一步，朝着天边的夕阳走着，没有人在意她去了哪里。此时此刻，她的脑海里回荡着的，全都是穷奇被遗弃时的场景。

纵使为魔族卖了一辈子的命又如何，最后还是左不过被榨干利益之后便抛弃的命运。

想到这里，她的心情平静了许多。她也不想再多说什么，只管一个人平静地走着。她只想离开这个地方，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去。然后，重新开始。

这一次，她只想为自己而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