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宝静静地盯着仍撕扯着地上妖怪尸身的这头灰色的猛兽，妖怪的尸身已经四分五裂，露出累累的白骨，寻常人看了便要做噩梦，然而干宝的注意力并不在这上面，她的眼眶一瞬间蓄满了泪水，轻轻唤了一句：“斗牛兽，是你吗？”

好久未见，斗牛兽比从前瘦了好多，也苍老了好多，一身灰色的毛发也失去了光泽，然而干宝却一眼便认出来，这就是她的斗牛兽，或者说，是她从前的斗牛兽。

斗牛兽听干宝这一声唤，愣了一下。干宝知道，当初送它走时，抹去了它所有的法力和记忆，如今它只不过是凡间一头凶猛丑陋些的小兽罢了，对干宝的呼唤自然是听不懂的。然而它此刻懵懂又略带困惑的眼神告诉干宝，它分明曾经听到过这句话。

干宝走上来，轻轻地抚摸着它身上的灰色柔软的毛。她坐在那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与斗牛兽相依为命的那些日子。虽然后来她知道，这一切都只不过是魔族为了接近她而使出的伎俩，然而她始终相信，斗牛兽对她一次又一次的舍命相护不会是假的。即使被抹去了所有的记忆，她遇到危险，斗牛兽还是第一时间冲到了她身前守护着她，也许是出于本能，也许是守护她变成了一种习惯。

此刻的斗牛兽安静地躺在干宝的身边，即使没了法力，以它浑身的力气打败那几个小妖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它翻了个身趴在地上，看着干宝晶莹的双眼，似乎也在思索着什么。眼前这个好看的小姐姐怎么哭了？为什么这个小姐姐看起来有种熟悉的感觉？它笨拙地抬起爪子，想要帮她拭泪，毛茸茸的爪子被干宝在半空中紧紧握住，随后泪眼朦胧，半晌无语。

洛玉一个人站在窗边拨弄着熏香。香炉里的几颗熏香已经快要燃尽了，他正在思索下一颗应当放上百合香还是合欢香才好，身后就响起了几声敲门的沉闷响声。

他放下手中的香料，客气地轻声说了句：“进来吧，青龙殿下。”

青龙有些尴尬地走了进来，他还未开口，洛玉便知道他接下来想要说的话了。青龙自己走到桌旁坐下，慢慢地说：“想必护灵星君也知道我们攻打魔族，一统三界的计划了。”

“嗯。”洛玉不咸不淡地应了一下，青龙继续说下去：“所以，我们还是需要听取护灵星君您的意见。”

“青龙殿下您言重了。”洛玉仍站在窗口那里，也不见他出来迎接客人：“我上一战元气大伤，如今已经是个废人了，哪里还敢妄议神族的这些事情。”

青龙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他已经以相同的理由被拒绝了三次了，却仍不死心：“我知道，护灵星君的身体还需要恢复上一段时间，那我们便在等上一段时间。待护灵星君身体恢复之后，我必定还会登门造访。”

“不必了。”洛玉的声音很平淡，却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我这身子是不中用了，如今只会成为神族的累赘，青龙殿下还是另请高明吧。”洛玉扶着窗台，一阵剧烈的咳嗽过后，洛玉直起身子，微笑着对青龙说道：“青龙殿下还是请回吧，今后若是没有其余的事，这里也不值得青龙殿下再次造访。”

青龙碰了个钉子，不过他也习惯了，这也是他预料中的结果，匆匆说了句告辞，便从洛玉的住处退了出去。紧接着，侍奉的人便把大门牢牢地关上了。自始至终，洛玉都未曾回头看上一眼，只是一直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的云海。他闭上眼睛，曾经他也是这翻腾着的云海中的一朵云，运筹帷幄，暗潮汹涌。如今他却只想成为月下的一棵桂花树，无论身边发生着怎样的风起云涌，他只管深深扎根于土壤，岿然不动，守住自己的一方水土，笑看世间的起起伏伏。

自从上一战之后，洛玉便无心再关注征战的事情。在这一点上，他与师父火灵天尊是那么的不同。

战争是个什么东西，无非就是四方割据，每一方都只是为了一点利益斗红了眼的公牛而已。尤其是他在目睹了昔日大家并肩作战的鹰子詹毅然决然与整个神族决裂的时候，他突然觉得，一切都是这么没意思。纵使拥有了万里江山，然而却生灵涂炭，众叛亲离。这样的权力即使拿在了手上，又有何用？

君子和而不同，洛玉从来也没有抨击过青龙，说他征战的想法是错误的。

只是，洛玉私心希望，自己永远不要卷入到这场混战之中。

青龙刚刚从洛玉这里走出来，便迎头碰到了朱雀。朱雀原本只是四处走走，不想却在这里碰到了青龙。一见他从洛玉这里走了出来，立刻幸灾乐祸地说道：“我就知道，你这次来，定然还是讨不到半分便宜。”

青龙垂头丧气地摆摆手：“走走走，去你那里说话。”

来到朱雀所居住的太极宫，开门的是柏易。朱雀四处张望了一下，向柏易问道：“七七呢？”

“灵主殿下今早刚刚回想起游灵们还有事情要处理，还没来得及告诉殿下一声。”柏易一脸懊悔：“她嘱咐我要我告诉您的，结果我给忘了。”

“你这脑子还能想点什么？”朱雀无语地看了他一眼：“这回又看上哪一家的小仙娥了。”

“哪有，瞧您说的，嘿嘿嘿。”柏易嘴上否认着，然而眼神是不会骗人的，他面上一红，冲着朱雀娇羞一笑。朱雀赶紧摆摆手：“去吧去吧，我们大人说话，小孩不要偷听。”

柏易欢天喜地地出门同他的小相好约会去了。本来就偏僻阴冷的太极宫里现在只剩下了朱雀和青龙，朱雀把玩着手里的杯子，笑道：“说说吧，这次他是怎么拒绝你的？”

“还能怎么样？我找他的理由还是同上一次一样，他拒绝咱们的理由也还是和上次一样。关键是，这一次都不是拒绝，而是直接把我赶出来了。”青龙悻悻地笑笑，抬手想要喝茶，到了嘴边才发现是个空杯子，气急败坏地将杯子放下。朱雀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笑够了，才对青龙说道：“算了，没准洛玉他真的元气大伤，无法支持咱们的行动了。”

“单纯身体方面的原因并不是什么大问题，然而如今他消极应战，这才是大问题。”一提到这，青龙就觉得忧心忡忡：“如今洛玉不肯主动与我们合作，一同攻打魔族，于我们而言，就像是损失了左膀右臂。”

“洛玉作用有这么大？我从前怎么没发现。”朱雀将信将疑地看向青龙，青龙十分肯定地说道：“护灵星君最值得称道的原本就不是他周身的法力，而是他运筹帷幄的能力。倘若我们上一次缺少了他的指挥，胜算起码就减少了一半。”

“那他这一次为什么拒绝？”朱雀问道。经青龙这样一提醒，他也想到了上次一战的时候，洛玉的作用的确都体现在后方。

“他自从上次一战之后，身心受损，一下子仿佛大彻大悟一样。尤其是他师父火灵天尊化灭之后，洛玉一下子失去了精神支撑，如今竟也和干宝一样，不想问世事，只想安静地过日子。”提到干宝，青龙不禁苦笑一句。

“说句得罪的话，我觉得他们俩想的并没有错。”朱雀自嘲似的笑了笑：“太平盛世的，谁不愿意过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呢？”

“人人都说做神仙好，然而当神仙的无奈却没有多少人知晓。”青龙也笑了笑：“魔族和神族，天生便是敌人，不是你吃了我，便是我吃了你。既然生为神族的人，这些都是必须要承受的，无论自己心中想的是什么。”

朱雀坐在那里，听着青龙的这一番高谈阔论，从心里生出一种悲凉之感。不过他没有说出来，只是轻轻地问了一句：“那，洛玉倘若一直不配合，你要怎么处理呢？”

“自然是要想办法让他配合了。”青龙不假思索地答道：“首先他必须要意识到一件事情，他既生而为神族的子孙，便有义务为神族奉献出自己的一切。其次，他师父就是死于魔族的进攻，难道护灵星君想把这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局面持续扩大？”

朱雀没有赞同他，也没有反驳他。虽然他平日里看起来吊儿郎当，然而在这件事情上，他自认为看得很通透。他觉得，洛玉这一方的力量基本上可以不用继续惦记了，想要说动他征战天下，成功的可能性大概约等于劝青龙此刻便投降。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朱雀此刻只觉得，当年那个不问世事，只带着年幼的鹰子詹归隐避世的归隐臧君，可能是整个神界活得最明白的人。只可惜，此刻的他，早已不知魂归何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