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侍的仆从来来回回在凌霄殿中忙来忙去，璧彤见鹰子詹如此，早已心急如焚，放声大哭。青龙默默注视着这些忙碌的人，心中百感交集。尽管神族终于取得了这一战的胜利，然而火灵天尊从此化灭，鹰子詹洛玉重伤，无论如何也提不起庆贺的心思来。药神从鹰子詹身边照拂完毕，干宝急忙拦住他。鹰子詹那一双血红色的眼睛，着实让她心有余悸：“药神，子詹他现在怎么样？他是不是着了魔族的道？”

号称妙手回春的药神，此刻却显现出束手无策的神态。他眉头紧锁，面色凝重地对干宝说道：“子詹上仙与魔王对决之时，正是火灵天尊在他身上种下的摄魂夺魄大法发作之时。这个时刻是他最为弱势的时刻，被魔王一击致命也不是全无可能。然而我反复检查过子詹上仙的全身，只有后脑处，有一道极其细小的伤口。这伤口虽不足以致命，然而子詹上仙此刻的昏迷，可能与这道伤口有着直接的关系。”

“这算什么？”干宝盯着药神的眼睛：“这么小小一道伤口竟会使他的双眼完全变成赤红一片吗？他什么时候会醒来，醒来之后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干宝越说越急，双眼慢慢红起来。药神赶忙后退两步，小声安慰道：“姑娘不要担心，在下仍在观察。一旦有什么新的发现，会立即告知姑娘的。”

干宝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叹了一口气，摆摆手让药神离开了。青龙仍神色肃穆地站在那里，她静悄悄地走到青龙身边，青龙顺势将她揽入怀中。干宝一开始竭力压制住自己的泪水，然而最终还是忍不住，眼泪无声地流着。青龙觉察到了她的泪水，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低沉的嗓音说道：“别着急，干宝，总会有办法的。鹰子詹，他总能醒过来。”

青龙在提起这个名字的时候，心里总是说不出的排斥和别扭。然而他并未表现出来，只是柔声安慰着干宝。干宝捏紧了他胸前的那一片衣襟，声音沙哑而压抑：“我是觉得，子詹他，真的好可怜。”

青龙扶着她，慢慢在一条春凳上坐下，让干宝的头抵住他的肩膀。半刻，他缓缓地说：“你说的没错，的确是这样。”

干宝说着说着，失声痛哭起来：“子詹这个人，从一出生父母便已离世，而抚养他长大的神族却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归隐臧君是这世上唯一真心将他视如己出的人，却又死于魔族的偷袭。”她抽抽搭搭，几度呜咽：“我们明明知道这些，却一直都没有告诉他。”

“这不怪你。”青龙抱着她，在她耳边说道：“咱们也是为了他好，一切都是以大局为重。”

“大局为重？”干宝推开青龙，用一种陌生的眼神看着他：“我突然觉得，王蚩说的没有错。”

“你在说什么？”青龙静静地看着她，眉毛却已经皱得紧紧的。

“神族常将魔族冷血无情挂在嘴边，然而联合魔族一同灭掉灵族的是神族，之后过河拆桥设计逼死子詹父亲的也是神族。而你们口中最是冷血无情的魔王，却在最后关头，依然没有要三界一同给他陪葬。”干宝几乎是咬着牙说着这些，青龙面色已经阴沉下来，一字一顿严肃地说道：“干宝，正邪不两立，对邪道的宽容，便是对正义的苛刻。”

“可是，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什么是正，什么是邪。”干宝罕见地提高了嗓音，这声音让青龙听到了都忍不住一颤。其实干宝这一声诘问，他也回答不上来。然而如今神族惨重的伤亡才换来了这一场战争的胜利，他实在无法理性思考这样一个问题。他转过身子，冷笑一声，对干宝说：“正邪当然有别。凭什么好人做了一件坏事便要下地狱，而坏人只消放下屠刀便能立地成佛？这些道理，你需得仔细想想。”

“不需要你来教我。”干宝冷冷地说：“我经历过的，比你多。”

青龙愣住了，随后明白过来她所说的是前世作为造物灵主的记忆。然而干宝已经将他牢牢甩开，消失在了门口。

干宝来到一处朱漆大门前，还未走近之时，便已觉察到了这里空气中都凝结着肃穆的气氛。她噤了声，蹑手蹑脚地走进这里。里面只有冷冷清清几个仆从，皆身着素服。干宝默默地往里走，里面是洛玉的住处。她不想惊扰到他，安静地倚着门框站立着。

洛玉一身素白，银色的长发如同月光般流泻，也不悉心梳理，只是随意用白色锦缎束起。他背对着她，看不见他的面容。映入干宝眼中的只有他清瘦的背影。

斜照的夕阳从窗子投射进来，洛玉整个人都笼罩在这一重淡淡的金色光晕里。干宝不由得眯起了眼睛，看他修长的手端起那只素净的白茶碗，缓缓送到嘴边。

干宝终于没忍住，轻轻唤了一声：“洛玉。”

洛玉拿茶杯的手停滞了一下，随后慢慢转过身子，对着干宝露出了浅浅的笑容。干宝轻轻走过去，洛玉没有说话，抬手将清澈的茶水斟满了另一个白瓷茶杯。

干宝将茶杯轻轻放在嘴边抿了一口，随后将茶杯放下，四处打量了一下这四白落地的寝宫。洛玉看着她，干宝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他抬手道：“你有什么话，尽管说吧。”

干宝支支吾吾了好久，最终叹了一口气，说道：“请节哀。”

“我还当是什么。”洛玉淡淡地说道。

“我就是怕你想不开，想来看看你。”干宝担心地看着洛玉的脸，洛玉一路为了寻找他的师尊，这一路吃了多少苦头，干宝都完完全全看在眼里。洛玉与火灵天尊之间的师徒之情，绝对不亚于干宝与自己的师父方术道长。如今洛玉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却阻止不了火灵天尊的再次化灭，任谁也接受不了。

“你放心，我不会想不开的。”洛玉的声音中带着忧伤，却自有一种力量在：“我师尊为了神族而亡，是求仁得仁。我只有打起精神，好好将振兴神族的使命传承下去，这才不算辜负了师尊的企盼。”

“你既然这样说，那我就放心了。”干宝见洛玉如此说，终于松了一口气。洛玉突然想起一件事，转而向干宝说道：“子詹上仙如今如何？我那天见他倒下，仿佛受伤很重的样子。”

干宝摇摇头，无奈地说道：“他没有生命危险，但是昏迷不醒，双眼完全变成一片赤红，药神对此也是束手无策。”

“连药神都束手无策，那看来问题是严重了。”洛玉思索了一会，一个可能性在他脑海中浮现出来。鹰子詹这个样子，八成是入了魔道。然而现在还没有结果，便不要轻易下定论，免得干宝再白白担心一场。干宝理了理衣裳，轻声说道：“当时归隐臧君跟我们说起这些的时候，我们的关注点都在从前三界的纷争上。然而昨日魔王向子詹说那些话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子詹这么多年，真的是很不容易。”

“一段历史的兴衰，在其中某一个人的命运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后人在说起这段历史的时候，会想到神族扬名立万，征战天下，却不会想起为这一段辉煌历史铺路的一众枯骨。子詹上仙也好，我们也好，都不过是历史的尘埃罢了。”洛玉眼睛看向面前的那杯清茶，语气平淡无比：“我觉得师尊用来形容他自己的那句话，可以说是非常贴切了。他对得起神族，但自己确实算不上什么好人。”

他话锋一转：“所谓坏和好，定义又是什么呢。我师尊为了神族鞠躬尽瘁，对神族而言是至高无上的战神，然而对于已经覆灭的灵族而言，他无疑是一个入侵者，一个嗜血的恶魔。对于子詹而言，他的一生正是我的师尊亲手断送的。对他而言，我师尊又是什么？”

干宝陷入了沉思。过了许久，终于缓缓地说道：“你说，子詹他是不是一时经受不了这样的打击，这才沉睡不醒的呢？”

洛玉垂下眼睛，答道：“也许吧。算了，你带我去看看他。”

干宝嗯了一声，带他朝着凌霄殿的方向走去。天气渐渐转凉了，干宝裹紧了身上的披风。深秋的季节，满眼都是肃杀的景象，即使是在神界，却也躲不过四季的更迭。

她其实和青龙当初想的一样，只期盼当初那群人重新齐聚一堂，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吃一顿火锅。他们还没来得及将过年的习俗在神界推广开来，便已经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这怕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了。

想到这，干宝一阵伤感。天空的光线渐渐暗淡下来，已经能够隐约看到一轮圆月悬挂在天空中。干宝与洛玉趁着天色还有一丝光亮，一同向凌霄殿的方向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