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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馗修行了一千多年,早就听腻了故事,并不介意再多听一个。哪怕这个故事,和他想象中的一个乏善可陈。

谭宗明先是说了一通他与刘劲松之间的关系。他们是上下属,也是同一警校的师兄弟。除此之处,俩人还有点沾亲带故的亲戚关系。刘劲松的妻子谭海琼,还是谭宗明同一个祠堂的叔伯姊妹,俩人共一个太公。读书的时候,刘劲松是个老实巴交的乡下伢子,谭宗明和谭海琼却是正儿八经的世家出生。按道理八竿子也打不着的两拨人,却阴差阳错的相遇了。

刘劲松进城读书那天,家里给他准备了一个红蓝格子纤维袋。里头装着的都的些是腌菜、白薯、腊肉之类的东西。在他那个年代,整个镇子也没几个大学生,考上学是鲤鱼跃龙门,光耀门楣的事。乡下人热情本分,那是实打实的为他开心,各家各户都拿来了自个家里最好的东西,装了满满的一纤维袋子,就怕他在那个吃口水都要钱的城里饿着肚子。刘劲松坐了近百公里的车颠簸来到城里。连校门是在东南西北哪个方便还没有摸清,就遇上了当街行窃。刘劲松二话不说,放下装着满村人殷切盼望的纤维袋子拔腿就追。跟他一起追的还有谭宗明,说巧不巧,那不知死活的小贼偷的正是谭海琼的钱包。

谭宗明追上的时候,刘劲松正跟那小贼扭打在一起。刘劲松那会子虽然瘦,却很精壮,爆发力十足,三下五除二地就把小毛贼摁在了地上,而且还坚持将他扭送到警察局,眼里容不得沙子的那股子轴劲,那一身正气,谭宗明现在还记忆犹新。怕也正是因为这样,自己那个从小乖巧懂事的堂妹,才会忤逆她那个哪怕自己坐在如此位置,也要恭恭敬敬叫声长首的父亲,几十年如一日无愿无悔地做那个穷小子刘劲松的管家婆娘。

旁人只道,刘劲松和谭海琼数十年如一日的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是圈子里的人人称羡的佳话。却只有谭宗明知道,这对伉俪情深的俩口子,能够走到一起,有多么的不容易。

谭宗明比刘劲松大两届,毕业之后,又去做了卧底,与之前的社会关系鲜有联系。所以,当他最终在所卧底的社团上位,与警方里应外合,剿灭那个势力盘根错节的黑道巨擘,恢复身份回到海阳时,才知道穷小子刘劲松被发配去了毒品交易的源头,干的也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活计。

所谓的发配,究其源头,不过是几千年来根深蒂固的门第观念作崇。一只土里长出来的瘌蛤蟆和生长在天鹅湖里的美丽天鹅,始终有些云泥之别。他们可以嬉笑玩耍,却有着明显的楚河汉界,谁如果真的越界,后果显而易见。

谭宗明原本以为,爱上了穷小子的谭海琼不过是一时兴起,闹腾不了多久,她就会遵从长辈的意愿,嫁一个门当户对的男人,过所有人都可掌控预见的生活。但谁也没想到,她的爱如此深厚浓烈。为了这个二十年后,仍然只知道非黑即白,仍然学不会虚与委蛇的乡下汉子,咬着一股子劲儿,硬着脖颈跟家中对抗。

这个对抗的消息传到谭宗明的耳朵里时,精力交瘁的谭海琼瘦得就剩一把骨头了。哪有犟得过儿女的父母,所谓的铜墙铁壁在骨肉血亲不过,也不过就是只纸老虎。谭海琼的父母没有办法,只得想尽办法要把刘劲松召回。但是那个愣头青一般认死理的乡下伢子,却是不肯回来了。他已经渗透进了边境某个大毒枭的内部,他相信,假以时日,他就可以粉碎这条毒品运输链条,怎肯中途罢手,功亏一篑。

谭宗明知道,刘劲松是想靠本事建一番功勋回来,好叫谭海琼的父母能放心大胆的把女儿交到自己手上。但他自己就是做卧底出身的,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各中的艰辛与危险,那帮人过的都是血头舔血的生活,能一举歼灭还好,倘若不能,怕是后患无穷。谭海琼是个血性女子,倔得跟头驴似的,认定了一个男人,就是一辈子的事。刘劲松若是真出了什么事,她怕是也活不成了。谭宗明实在是于心不忍,所以,在不知道从哪听说边境有大型行动,担心刘劲松会出事的谭海琼来找他帮忙的时候,他便咬咬牙答应了。他给刘劲松去了一封信,正是这封信,把千里之外的刘劲松叫了回来,也让这个本该劲傲如松的汉子,背了二十来年靠女人吃饭的骂名。

谭宗明说起这些事的时候,眼底始终是氤氲的,泛着一层水汽。钟馗至始至终都没有打断他,安静地他絮絮叨叨这些陈年旧事。往事佐餐,当配上秦瘸子家的酒,一斟一饮,娓娓道来,方是最好。

但此时没有酒,只有满桌子五花八门的零食。沉浸在回忆里的谭宗明沉默了半晌,钟馗也没去催促他,信手从零食堆里撕了块肉干,扔进嘴里。

就此时,兜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一条微信。

微信是潘莲生那妮子发来的,问他有没有事,需不需要支援。钟老天师的嘴角诡异地弯了一弯,认真的一笔一画的在屏幕上用繁体回复。现代化工具就是方便快捷。难怪这些年岁上头烧得的都是些奔驰宝马,手机电脑之类的祭品。不然封信,搁在他活着的那个年代,除了快马加鞭,便只有飞鸽传书了。

回了个让潘莲生安心的微信,钟馗顺手看了一下时间,现在距离谭宗明将他带来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

谭宗明叩响白夜家大门里,对潘莲生那小丫头片子的絮叨充耳不闻的钟老天师正闭目假寐。他老人家以为,女人总是唠叨,无论年少,漂亮与否,都不能免俗。不想惹麻烦的话,最好是耐住性子,当它是过堂风,左耳进,右耳出。否则,她是不会管你老人家姓甚名谁,今年高寿的。

所以,当潘莲生的唠叨打住时,钟馗才知道是谭宗明来了。潘莲生认为,谭宗明是来就六十四号别墅之事和刘劲松之死,来兴师问罪的。他老人家却不以为然。谭宗明在六十四号别墅里的表现是有那么一点怂包,但那不过被骇到了,无伤大雅。

有些人呐,天生后背就生了根正色凛然的骨头。他老人家不肖睁眼,也是瞧得出来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刘松劲傲如松,姓谭的那小子便当不了那阴沟里的草。他不了解现代衙门的办案方式,但自从狱海崇生开始为祸人间,吴象那小子便为此马不停蹄的来回奔走,谭宗明不会没有半点耳闻。他信这个第一印象其实并不怎么良好的警察局长,对这一切其实是心如明镜。所以,他来请,他老人家就登场入室了。

他没打算刨根问底的去问对面始终沉默的谭宗明,当年到底是怎样的一封信,把刘劲松叫回来的。那是刘劲松的一道伤,也样也是谭宗明的,他没必要把疮疤揭开了,再叫他瞧一遍。

一连嚼了五六块肉干,嚼得口舌都跟着有些发干。钟馗灌了大半瓶矿泉水,见谭宗明依然没有开口的意思,眼锋微微一凛,单刀直入地问道:“故事讲完了,阁下,直奔主题罢!”

谭宗明愕然一怔,然后嘴角上扬,露出一个自嘲的微笑:“小陶,我知道你是一个通灵人。原来我不信这些神眉鬼道的东西,现在却不得不信,我请你来,是想请你帮个忙?”

“什么忙?”钟馗不动声色,脸上哪里有半点稚嫩女生的样子。

“我想请你让劲松跟我们见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