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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劲松在离刑警大队一条街外的巷子里,找到了一家如叫兰庭的新式川菜馆。这馆子是由民居改建而成的,面积不大,也就百十来个平米。装潢得倒是考究,一股子民国时期的怀旧风。里头统共有一间大堂,两间包间,刘劲松订的便是其中的一间,他要在这里宴请吴象。

刘劲松要请吴象吃饭的原因很简单直白:第一,做为拔舌案的总指挥官,他理应慰劳为这桩错综复杂的案件奔波劳碌的同志。第二,虽然只有寥寥数面,但凭借宦海沉浮二十余载历练出来的眼力,便足断定吴象是个值得深交的可用之人,虽然他介入拔舌案的原因是建立在有偿的条件之下。

所以,刘劲松才甘愿大费这一番周章。说屈尊降贵太过,但说在百忙之中抽出空来,却是丝毫没有夸大。大忙人刘劲松在服务员的推荐之下布好菜,然后,要了一杯滚烫的酽茶,细呷慢品地等着贵客来临。

而放浪形骸惯了的吴象很是没有身为贵客的自觉。他们是在离开宁海小区二十来分钟后,车子驶上全海阳市最堵的一条路建国路时接到刘劲松的电话的。领导召见能说不吗?当然不能。

刘劲松定的地方跟他们原计划要去的地方南辕北辙,时值晚高峰时期,车流量有如过江之鲫,他们那台破桑塔纳就卡在道路中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活生生地磨了大半个小时,才得以顺利的掉头,以乌龟爬行的速度缓慢行事。

吴象本来就算不上是什么的好脾气,加上长时间的堵车,泥人也该给磨出三分火气来,所以,在见到刘劲松的时候自然没有什么好脸气。

刘劲松倒是浑不在意,客套几句之后便安排服务员上菜。菜上得很快,不多,刚好够吃的量。三个大老爷们都奔波的一天,所以十分有默契地决定,先填饱五脏庙,再言其他。

一顿饭吃得异常的沉默,沉默中,酒却是没少喝。酒是刘劲松从车子后备箱里揣来的,不贵,二百来块一瓶的酒鬼酒,吴象却觉得滋味比起某些天价白酒也不遑多让。他自诩为酒鬼,洒鬼与酒鬼酒,再相得益彰不过。

酒喝痛快了,胸口郁结的气劲自然也是通畅了。吴象撂下筷子,从口袋里摸出烟,自然还是五块一包的金桥。他从烟盒里抽出三支烟来,一支进了自己的嘴,另外两支分别扔给了孙衡和刘劲松。

“刘队长,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离你们给那个劳什子限时令还有段距离吧?”吴象眯着眼睛给烟点火。饭后一支烟,最是享受的时候,他实在是不想在这时与人唇枪舌剑。

刘劲松也不恼,只是沉默了几秒后,扯出个挺无奈地笑:“吴象,在你看来,我刘劲松就这么不是个东西吗?”

孙衡愕然一惊,不敢插话。吴象是搞不清楚这尊声名在外的活阎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所以也不说话。既然无话可说,倒不如闷头抽烟。吴象扶了扶嘴里的烟圈,突然发现刘劲松把那支金桥的烟头往桌子上磕了一磕。老烟枪都知道这么个窍门,磕过之后,烟丝更加紧实,劲也更大。

吴象扯出个笑,站起来,给了他一个火信。刘劲松低着头把烟引燃,狠狠地嘬了一口,毫不理会那辛辣廉价的烟叶子是怎样的呛口辣喉。

“我刚学会抽烟那会,抽的就是金桥。”刘劲松眼神唏嘘,似乎在回忆年少轻狂的岁月,“没抽多长时间,就换成中南海了。中南海,多霸气啊,里头出入的都不是一般人。那会我就想,抽,就他妈的抽中南海,没准日后哪一天老子我也能在里头占有一席之地。”

“那你怎么不抽大中华啊?”吴象笑道,决计有嘲讽的意思,谁没在青葱岁月做过一些壮志凌云的梦呢?

“别说,我这还真有!”刘劲松啪地一声把中华烟撂桌上,朝着吴象扬了扬下巴,“老弟,来一根不。”

“淡出个鸟来。”吴象毫不掩饰自己的嫌弃。

刘劲松也不在意,笑了笑,咬着烟头的嘴,话说得含糊不清:“等到十八岁心智基本成熟了以后,知道自己想到中南海里头占有一席之地不过是天方夜谭了。就开始羡慕那些抽好烟,抽贵烟的人,觉得他们特成功,特有面子,牛逼大发了。”

“然后,你又发现,那些抽好烟的人,日子并不如预期的如意。甚至有一些人,肩上扛的责任比天大,你又开始怀念五块一包的金桥这类的廉价烟了。”吴象接过话头,他可以笃定自己道出了刘劲松心中所想,这不正是他找自己和孙衡吃这顿饭的最终目的吗?

果不其然,刘劲松默了默,看着吴象的眼睛,沉声说道:“吴老弟,你是个聪明人呐!”

猜不出两人打什么哑谜的孙衡一头雾水,他不可能当场开口问,索性就找个借口出去把给买了。别的事上他不精明,在这事上头倒是向来如鱼得水。

屋里就剩两个人,自然可以敞开天窗说亮话了。吴象摁灭烟头,收敛了吊儿郎当的神态,正经八百地说道:“刘队长,我只是个升斗小民,没什么崇高的理想伟大的情操。不过,男人嘛,一口唾沫一个钉,应承过兄弟的事,哪怕搅得翻天覆地也要弄个通透,如果您信我们,就且把心放宽些,决计不能让您折了脸面。”

言多必失,所以刘劲松闭嘴。他知道自己被眼前这个比狐狸还精的男人看低了,但那又什么所谓。泛泛之交而已,哪能有个清晰的轮廓。日久见人心,古人说得好啊,那便来它个旷日持久。

吴象懒散地坐在白色桑塔纳的副驾驶上,手指有一下没有一下的敲击着在空调的调剂之下,依旧保持着温热的车窗玻璃。他在想刘劲松最后的不解释,不辩白,以沉默结束了同样以沉默开端的饭局。或许真的是自己误会他了?如果这是一场以结交为最终目的饭局,那么,刘劲松选择的时机未免也太不是时候了。

吴象歪了歪嘴角,自言自语道:“是个好人,可惜不够聪明,官做到这个位置,怕是要到头了。”

“老吴,嘀咕什么呢?”去便利店买矿泉水的孙衡回到车上,顺手扔给他一瓶怡宝。

吴象避而不答,拧开瓶盖,灌了个透心凉,开口问道:“沈雅芙的尸检报告出来了吗?”

“没有,估计跟前边三个没什么区别。”一瓶500毫升的水喝进肚子里法这分秒间的事,孙衡捏着空空如也的塑料瓶,对吴象说道。

吴象眉头紧锁:“胖子,你真信鬼魂能于光天化日之下杀人于无形?”

孙衡闷声不吭,同样也是眉头紧锁。他没法回答,近一个月以来,诡异的事太多了,没法相信,亦没法不信。

吴象撇撇嘴,露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古怪笑容。

就边连轴高强度运转的机器都要有休息的时候,何况是血肉铸就的人。开车把吴象送到阳明小区17栋的时候,孙衡实在是乏透了,索性就留了下来。

盛夏时节,两个大老爷们都是好几天没有洗澡,早就汗出了味。吴象趁孙衡去厨房的空隙抢占了浴室,用五分钟的时候洗完战斗澡,带着一身清爽到客厅的时候,孙衡已经抱上泡面碗胡吃海塞的干上了。这胖子,手边离不开吃的。高强度办案这几天全靠压缩饼干撑着,这会的泡面盖鸡蛋,对他来讲已经是改善了。

兄弟之间不讲虚礼,吴象累得招呼也懒得打的回了房间,把自己摔在那张并不怎么干净,却舒适度极佳的大床上。按照现代人的惯例,他在睡前查看了一下手机,然后看到了远在千里之外的母亲大人发来的微信。

吴象飞快地把微信浏览了一遍,没有选择回复,而是把手机放下,对着被焦油和烟碱熏得发黄的墙壁,轻轻地说了一句:晚安。

等到第二天孙衡从睡梦中醒来之时,已经是下午一点多了。他睡了将近一个对时,可见身体的疲乏程度对了何种境地。一觉醒来用饥肠辘辘来形容最合适不过,尤其是他这么一个对食物的需求接近偏执的肥胖症患者。

孙衡喊了吴象一嗓子,没有听到回答。他这才发现,屋子里空空荡荡地,哪里有吴象的影子。孙衡有点纳闷,那厮最是懒散,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的这么一个人,在这个正午阳光最辣的时候,能去哪呢?

正琢磨着的时候,手机铃声便响了,孙衡话还没有来得及说句利索的,就被口条一向很溜的男人给骇住了。

男人所说的话不过寥寥数语,掰着指头都能数得清。

晨曦假日酒店506号房,等你!

孙衡向遇到鬼一般的挂掉电话,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挂牌名为晨曦假日酒店的大厦,实际规格不过是家的装潢内置特别有范的招待所,就开在第一师范对街。而506号房里住着的那位神秘的男人,自然是吴象。

当孙衡火急火燎地赶来并叩响房门的时候,吴大公子正打赤膊,悠哉游哉地在空调房里享受着劲道十足的麻辣小龙虾配冰镇啤酒。以至于孙警官怒喝警察查房的口号时,他才磨磨蹭蹭地挪开屁股,起身开了门。

当辣子、红油、十三香的味道钻进鼻孔时,孙衡连掐死吴象的心都有了。他指着那厮的鼻子,破口大骂:“孙子,你丫恬不知耻!”

因抛弃搭档享受高规格待遇的某只牲口讪讪不语,径直走到房间标配的小冰箱前,拿出一罐冻得正好的崂山啤酒扔给了门口的胖子。

体型就比门幅小那么一号的胖子伸出手,稳稳地将啤酒接,接开拉环,灌了个透心凉,这才说道:“老吴,旁的咱不讲,但不管怎么地,咱不能让第五个死者出现,你说是不?”

吴象见那胖子的眉心拧成一个疙瘩,不由得笑出声来:“你也知道有第五个死者?”

“总感觉这事没完,谁知道那煞星杀到哪天才是个头?”孙衡又灌了口啤酒,后槽牙咬得死死地。

扔了个肉质鲜美的虾尾进嘴,再就上一口带着麦芽浓香的啤酒,吴象这才开口说道:“快到头了。”

“什么?什么时候?”孙衡眼睛一亮。

然后,他眼中像狐狸一般精明的男人,漫不经心地摘下手上沾小龙虾红油的一次性手套,不疾不徐地吐露出一个字:“等!”

孙衡没有再问,等?等什么?等到什么时候?他所需要做的只有一个等,其他与等无关的问句,再多都是废话。

这一等便是六七个小时,期间除却孙衡有跟刘劲松通这一次电话之外,两人鲜少有交流,自个窝在酒店柔软舒适的大床上养精蓄锐。直到金乌西沉,暗夜食尽天地间最后一丝光亮之时,吴象猛地睁开眼睛,极其干脆利落地发出一个指令。

“走!”

“走去哪?”另一张床上假寐的孙衡也在第一时间做出了回应。

“咱们换个地方等!”吴象的唇线紧抿,眼睛里带着股幽冷的寒意。

袁校长再次体会到了何为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学校发生命案,案发地址为坐无虚席的大礼堂,千百双眼睛看着,千百双可以传播的嘴,如何去堵?又该如何安抚学生们惊恐的情绪,阻止恐怖氛围在校内恣意蔓延?第一师范大学是享誉海阳乃至全国的重点院校,又应该以何种手段应对社会舆论的压力,维护学校的形象呢?

做了学校这艘巨舰的掌舵者,袁校长头如斗大,船触礁了,麻烦接踵而来,她要在第一时间将所以的事情理清,并一一解决。所以,当整座学校像一个疲倦的战士一般在浓稠如墨砚的夜色中陷入沉寂之时,校长办公室的灯依旧亮着。

李援朝——

袁校长用碳素钢笔在纸上写下这三个字,死者是他的爱人,她又该如何对这个共事了三十余载的老同事交待,一筹莫展。

袁校长用笔在刚刚写下的名字上,重重的划上一条线,如同一把施以腰斩的刀。就这时,窗外突然起风了,空气像针一样的刺人。袁校长打了一个寒颤,起身找了一件薄衫披在身上。奇怪,盛夏的夜晚不应该这样的凉,难道是近来事多,身体吃不消了?年底就要办退休手续了,再咬咬牙,撑一撑吧。

无尽的疲倦感涌上袁校长的心头,从二十来岁毕业留校,时至今日,三十余载过去了。三十多年的时间里,她从一个默默无闻的行政老师,上升到学校的顶梁柱,花费了多少精力,可以说将人生最好的时光都奉献给了这所高校,她不允许在自己的职业生涯末端,添上一抹败笔,绝不允许。

除却走笔游龙的窸窣响动,暗夜悄无声息。当袁校长将明天要处理的事项记录在工作笔记上的时候,时间已临近子夜。她给自己倒了一杯滚烫的咖啡,预计着等疲乏过度的身体缓过劲来,就回家消息去。突然,风声鹤唳,如虎啸狼猿,悬挂在穹顶的日光灯管似受不住重压,接连几个闪断,诺大的办公室,陷入一种让人喘不过气的诡异氛围之中。

“谁!”袁校长强做镇定,然而肢体却出卖了她。她的手指开始颤抖,紧张到连单薄的咖啡杯都握不信,跟着声音一起摔在地上,里头装着的八九十来度的热咖啡,泼了满脚。

但她来不及喊痛,因为一道阴森刺骨的声音猝不及防地在屋子里飘荡开来:“袁主任,不对,该叫您袁校长了,袁校长,别来无恙啊!”

风声凄紧,伴有桀桀怪笑。

“谁?谁在说话?”这个傲慢了一世的女校长还想维持表面的镇定,然而叱喝声里仍是带上了颤抖的尾音。她四下张望,周围一片空寂,哪里有半个人影。

是哪个学生在恶作剧吗?袁校长心想,可内心强烈而不可忽视的不安感告诉她不是。果然,一道身影鬼魅般地浮现在她眼前,而她的喉管,也好似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紧紧扼住,身体克服了地心引力不断上升到两三米的高度,然后又“啪”地一下,向垃圾一般被摔回到地上。

袁校长被摔得眼冒金星,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肋骨有一处骨折了,身体痛到不能舒展。口腔里在有腥味,一张嘴,就能溢出血来。在恍惚间,她看到有一双脚正朝她走近,于是努力地抬起那张冷汗淋漓的脸。等到完全看清那道人影的真容时,急剧抽搐的心脏猛地一滞。一个尘封许义却又无法稀释的名字,带着血腥味从她的喉咙里挤了出来。

“王浩!”

“袁校长能在百忙之中抽空记住我的名字,真是我的荣幸。”王浩面容平静,仿佛不过是与上位者客套应酬寒暄。

瘫倒在地上如同俎上鱼肉的袁校长,两排牙齿开始打架,身体抖如筛糠。自从听闻唐凤芝、郑月华、李桂荷三人的死讯之后,她便终日惶惶不安。没想到,终于还是大祸临头了。

“袁校长!”

袁校长,这个被人叫了千百回的尊贵称谓,此时却如一道夺命符,扎在袁雅雯的身上。她惶恐地看着王浩向她缓缓逼近,每走一步,头顶的头灵盖就变得倾斜一点。然后,颅顶碎开一条裂缝,鲜红的血液混杂着乳白色的脑浆稀里哗啦地往下坠,血红雪白地漏了满身满地。

“疼吗?我知道很疼,可这个高度不过是我当年的七分之一,袁雅雯,还记得我是怎么被你害死的吗?”王浩发出尖锐的啸叫,与此同时,他猛地蹲下身体,让凹陷变形的头颅与地上瑟瑟发抖的女人贴得极其的近。

“袁校长,好好回味一下,你的学生王浩的死状!”王浩的双目血红,笑声放肆猖狂,红白交杂的脑浆糊了眼前这个瑟瑟发抖的女人一脸。

有人说恐惧的极限就是失去理智的愤怒,这句话在袁校长的身上得到了体现。当她尝到带着腥骚味儿的脑浆的味道的时候,就忘记了怎么去颤抖。

“自打我从那个警察的嘴里听到三名死者的名字,我就知道是你,我就知道你回来!可我做错了什么!你个恶心的同性恋,几乎害得当时才华横溢的音乐教师李援朝身败名裂,他不是的授业恩师吗?他不是你的爱人吗?你不该为了保护他付出吗?反倒是我,我封住了当时在传话的所有人的口,我劝你退学,不过是不想看到李援朝万劫不复。你死于自杀,死于你那脆弱不堪的心理承受能力,和我有什么关系,王浩,别把你自己的脆弱怪在我身上!”她瞪着几乎癫狂的王浩,声嘶力竭地怒吼。

“哦?那我该对您的善意之举感激到痛哭流涕吗?痴心妄想!”王浩阴鸷的眼睛里透出摄人心魄的杀意,“因为我根本就不是同性恋,李援朝,我的师父,我们之间的感情仅止步于师徒之宜。我们做错了什么?就因为喜欢牧神的午后,就因为我们符合你们对于同性恋的审美?就要被你们判定为苟且的,不堪入目的毒瘤吗?唐凤芝、李桂荷和郑月华她们是有罪,但绝非罪魁祸首!罪魁祸首是你啊,我高贵的校长大人。你言之凿凿的告诉我父母他们的儿子是同性恋,你逼我退学,你拿走了我的全部!拜你所赐,我没有了朋友,没有了学业,没有了前程,连生我养我的父母都以看狗屎的眼神看我,我一无所有了,我还要活吗?我还能活吗?”

王浩歇斯底里地发泄着枉死二十余年来一直郁结在胸的情绪,当他亲眼看着昔日那个恬居上位,自以为是置他于死地的女人,丧失了不容置疑的威武神气,惊骇得离震动声带的能力都没有时,不禁发出了一道放肆张狂的桀桀怪笑,笑着笑着,就流下一滴带着血的泪来。

等到这滴泪混和上血和脑浆的交杂物时,王浩突然恢复了平静。他站起身来,往后退了两米,将容貌换作当年那个清俊少年。

“对不起,袁校长,我失态了,我是来审判,不是来复仇的。袁雅雯,无故造谣,挑拨是非,拔舌之刑。”

“审判?你以为你是神吗……”

袁雅雯气若游丝地想要把话说全,但是很可惜,她做不到了。她说不出话,就连发出惊叫的声音都没有。因为王浩已经做出了掐住咽喉的动作,这时,袁雅雯的咬合肌也随之张开。王浩从腰间拔出拔舌钳,凭空对着袁雅雯的舌头探去。霎时间,拔舌钳上的冥府鬼言散发出刺目的血色流光,与此同时,袁雅雯的舌头也不由自主地向外拖曳。

千钧一发之际,办公室紧闭的大门被一脚踹开,两个男声同时响起:

“缚魂索,起!”

“震雷符,疾!”

紧接着,一胖一瘦条人影映入眼帘,不是吴象和孙衡是谁。

破门而入的两人又是一记同声暴喝:“缚魂散怨阵,开阵!”

只见倒八字的白光腾地而起,正好束缚住王浩的手臂及双腿,隔断鬼能,八张黄表符纸自孙衡手中激射而出,至缚魂索范围又凌空静止以八卦之形围绕王浩而立,散发无数雷光击在王浩身上。

走阴人一脉,除了走阴秘术之外,全部术法均针对魂体,而归结起来,一为跑,一为困,跑就是指阴阳步这虚空之步,困则是主要拘、缚、震三类魂术,跑路和控制效果很强,但是攻击性并不大。而孙衡传承的清微道脉,则擅长符录,以符为媒介施展道术,最强的则为雷法,然与云霄、龙虎的爆裂之雷不同并非直接击散魂魄,而是击散怨气。

凡鬼物者,修炼方法有二,一为正法修炼,以鬼体秉承正心修炼,得证鬼仙,然鬼物天生阴鸷秉承正心并非易事,加之正统修炼进境缓慢,自古来鲜有鬼仙大成;二为怨鬼,则以自身怨气为法力凭依,冤死之鬼怨气越是深重,则越是强大,而在不断害人性命过程中,被害之人的怨气也将转化到自己身上,自己因杀孽深重而怨气增加,是以害人越多,法力越强。

缚魂散怨阵即是吴象和孙衡两人结合各自所长,针对怨鬼所创的阵法。此阵的关键在于击散魂体怨气,让其丧失法力来源,也就与一般新死鬼魂无异,既无害于人间,又可再走黄泉路。震雷符虽可击散怨气,但因符性较为温和,遇怨念深重之鬼难以一击奏效;缚魂索虽可缚魂,但也要看施术者和被束缚魂体的法力差距,怨力深重的鬼魂,缚魂索难以控制其太长时间,即会被其挣脱,然两者配合之下,一边困缚,让震雷符持续发挥效力,同时又借震雷符消散魂体法力,减轻缚魂索的压力。吴象、孙衡二人又极有默契,故此阵法已经超渡过众多冤魂。

王浩困于阵中,双手动弹不得,拔舌钳无法祭出,只是不断尝试着挣脱缚魂索,而在震雷符的持续攻击下,王浩身上的黑气也越来越少。孙衡此时手忙手脚,一边要口诵《太上常说清静经》加速超渡王浩怨气,一边还要紧盯王浩动作,当王浩欲挣脱缚魂索发力之时,便发一击掌心雷入阵,防止王浩挣脱缚魂索。

反观吴象倒是清闲得很,他老神在在地点了颗烟,拉来椅子,翘着二郎腿对依旧瘫在地上脸色煞白的袁校长说道:“袁校长,受惊了,不请我们喝杯咖啡吗?”

大概是昨夜的一夜好觉,使得早上起来的时候灵台格外清明,让他推断出袁雅雯也是王浩的审判对象之一。之所以得出这个结论,一者,因为仔细梳理过李援朝的所述事实,王浩死于袁校长和他谈话之后,风波逐渐平息之时。所以,袁校长很可能才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二者,袁雅雯的名字里也有个雅字,也与那诡异谶言相符。所以中午时分趁她不在之时,在办公室布下了缚魂术的咒印。然后把握时机,在王浩施展拔舌钳之时,束缚住他的双手。若非如此,凭借他与孙衡的战斗能力,想对战王浩,简直是天方夜谭。

“你们会捉鬼?快收了他,快收了他!”袁校长丑态尽露,已然将吴象和孙衡视为自己的救命稻草,“之前是我怠慢了二位,只要你们降服那只恶鬼,让我怎么赔罪都可以!”

“收他?为什么?孽是你造的,活人的命是命,死人的魂就一文不值吗?孙衡或许为了救活人,而在我看来,防止他为自己添加罪孽才是重要。”吴象盯着袁雅雯一字一顿地道,“你的罪业已成,如果不用剩下的时间多积阴德福报,来日你下了地府,也免不了拔舌之刑。”

袁校长悚然一惊,如受晴天霹雳。

王浩身上的黑气怨念渐渐消散,孙衡微微松了一口气,他看着被桎梏在符阵中的孱弱青年,尤其是听闻了他的故事之后,有点于心不忍。他于心不忍的时候,就爱说点什么。

“你的遭遇我深表同情,然天地自有其道,即便今日你不来,他日她们也将受审,何苦枉造杀孽,你已杀四人,其中沈雅芙还属无辜之人,早早回转地府受刑,他日早早轮回还阳才是正道。”如果这番苦口婆心的劝诫在别人的嘴里说出来,听着会有几分虚伪。但由孙衡的嘴来说,便十分真诚了。相由心生,相貌决定的人的第一感观。

王浩的情绪相对平静了些,也不再去挣脱缚魂索:“第一,我杀了三个人,沈雅芙不是我杀的,师父待我如兄如父,我又怎会伤他伴侣,更何况,我只问有罪之人。第二,你见过地狱吗?我跳楼而亡,被打入枉死地狱,你知道那里都是些什么人?被强奸的少女、被陷害的清官、被强拆的平民,他们做错了什么?无非是被欺凌打压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选择了解脱,就要被打入枉死地狱徘徊,不得超生?不过是你们所谓,报应早晚才害了他们,既然造业,为何为要死后偿,让他们逍遥自在的在人间为恶,害死更多无辜的人,这就是你们所谓的天道?可笑啊可笑,还是就是怕枉死地狱没人住?”

句句都是大实话,辩驳得吗?辩驳不得,那便只好默然不语。

“最后……”王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神坚定,“我要谢谢你们,仇恨让我几乎情绪失控,若非你们助我消散怨气,我也无法抱定道心。我来非为复仇,而是惩罚,你们遵循你们的天道,我也遵循恩人教给我的道,恶必罚之,无论阴阳,罚恶才能救赎更多无辜的人!拔舌钳,卫道!”

只见王浩右手松开拔舌钳,拔舌钳红光流动间,竟自行腾立空中飞向王浩,一下便扯断了缚魂索。

吴象千算万算,仍是没有算到这王浩竟有了自己的道心,而非单纯凭一己好恶复仇的怨鬼,原本他以怨气之身驾驭拔舌钳,事倍功半,然吴象等人击散了王浩的怨气,王浩法力虽然受损,但其惩戒道心与拔舌钳之灵相合,驾驭拔舌钳却是随心所欲,威力百倍。

众人来不及反应,王浩已摆脱缚魂散怨阵的束缚,凭空一指便向袁雅雯飞去。“盾山符!”孙衡一张符纸祭出,面前似有无形巨山阻挡拔舌钳前进之势。拔舌钳进攻之势稍有一滞,却仍是螳臂当车,符纸化成的大山一下便被击碎。吴象趁机运使阴阳步拉开了袁雅雯,堪堪避过索命一击,然拔舌钳空中一个回旋又是向着吴象和袁雅雯激射而去,眼见再难躲避,千钧一发之际,但见凌光一闪,一道醇厚的男声切分战局:“乾坤浩荡,岂容恶鬼横行,断魂斩!”

一声斩如有雷霆之势,带出的强大气劲如同惊涛巨浪,将原本就是在做殊死一搏的王浩枉做一场无用功。

手起刀落,魄散魂飞。那把挟恨施刑的拔舌钳在撞破袁雅雯牙齿的那一刹那,失去劲道倏乎坠地,成为一块再寻常不过的废铁。

结束了。

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无法缉拿的厉鬼,竟灰飞烟灭于来人的手起刀落间。吴象怅然若失,心里空茫一片。震撼,如果要以一个简洁有力的词汇来形容他此刻的心境,那便只能是震撼。他与孙衡所属的走阴和化怨人一脉皆不以武力见长,有能力一击将厉鬼毙于刀下者,当属猎鬼人一门。

在猎鬼人一门也绝非等闲之辈的白夜,身形消瘦,身高约莫在一百八十公分左右。宽额深目,眼神桀骜凌厉,皮肤接近雪白,背很直,傲如劲松。而最令吴象惊愕的是他手里握着的那口刀。

那口刀长约三尺,手柄上缠绕的白绫与持刀者浑然一体。刀刃平真没有弧度,在离刀尖七寸左右的地方,镌有猎鬼人一门独有的符文咒术。整口刀并没有带人的锐不可视,而是通体乌黑,铁迹斑斑,带着嘶鸣不止的刀意,告诫着世人,他舔舐过多少穷凶极恶的亡魂!

刀,啸叫不止。

人,一身煞气。

一身煞气的人,转身欲走。他要走,旁人是拦不住的。

吴象出其不意地喊了一嗓子:“喂,哥们!”

这一嗓子三分期待七分试探,他没抱希望那人会停下脚步。结果是三秒钟后,白夜非但停下了脚步,还转过头,露出一个疑惑的神情。

“抽烟吗?”吴象问,掏出烟盒,抽出一支弹了过去。

烟落在了地上,比暗夜罗刹戾气更甚的白夜凌眸一凛,出声问道:“什么事?”

“刚才那伙计,我和我兄弟没少费功夫,你就这样捡了个现成的便宜,说不过去吧?”吴象毫不畏惧对方有如实质般的锐利眼神,张嘴倒打一耙。

“怪你自己没能耐。”斩业的是刀,杀人于无形的是嘴。

吴象哑然失笑,他纵横毒舌界二十数载,终是棋逢对手,遇着个冤家了。但是显然,这个冤家懒得跟他一较高下,已然转身背向。有什么办法?没有办法。可吴象哪管这些,扯开嗓子,拿出市井泼皮那一套,对着那道桀骜背影嚷道:“喂!那小子身上疑点重重,你那一刀下去,自己是痛快了,却坏了别人的计划。哥们,不给点补偿,不合规矩吧?”

“凡有鬼魂不守阴阳界限,猎鬼人当斩之。其他的事,与我无关。”

来无影,去无踪,楼道处,空无一人。

吴象低头抽起那颗忍了很久没有抽的烟,收敛起那些浑不吝的市井泼皮脸孔,在灰蓝色缓缓上升的烟雾里,眼睛利得像深夜里的寒星。

就在这时,身侧一直闷不吭声地孙衡突然搡了他一下,声音里带着不可抑制的颤意:“老吴!”

吴象猛然抬头,然后看到那把丧失法力像一块废铁一般落在地上的拨舌钳,倏然通体红光大作,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炙烫得让人不可逼近。与此同时,瘫软在它一侧,没有办法起身的袁样长如同受到烈火灼心之刑一般,发起声嘶力竭地嚎叫。

吴象悚然一惊,正当他想尝试着把身陷将死之地的袁校长解救出来的时候,那乍起的红光又骤然消失,像是那一片夺目的赤红,从来没有来过。

与之一起消失的,还有那把假以正义的名义,连续剥夺四条鲜活生命的拔舌钳。

孙衡的脸上冷汗涔涔,就连吴象心里也打起了哆嗦。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充足的氧气饱涨入肺部。然后,伸手去试探脸色与死人无异的袁校长的鼻息。

“胖子,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