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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桶水自头上浇下去,唐明琲脑袋登时清明了不少。酒意散去,昨夜的思绪也逐渐回了笼。于是,他愈发的觉得自家夫人那日浑身上下,每一句话都透着一股子的不对劲儿。

    咚咚的敲门声打断他的沉思,唐明琲面露不悦,眼神凛凛的朝门口一瞥,看得顺意一个哆嗦,忙低下脑袋轻声禀了句:“爷,王妃请您过去用膳。”

    “知道了。”他蹙着眉,从浴池中跨步出来,利落的穿衣束发,举步朝主院走去。

    璟王府不算大,仅有八个园子。但是由于璟王独宠王妃,没有妾室,索性也就显得空旷起来。与其他王府的雍容华贵比起来,璟王府颇为雅致,府内的一草一木皆是璟王妃亲手布置。阴阳错落,曲径通幽,可以说是五步一个景,十步一重天。

    唐明琲住在地方在东苑,周围种着稀稀落落的竹林,竹林中间是一条碎石小路,沿着这路穿过去,不过半盏茶的时间就能走到主院。

    而这一路上,他都有些心不在焉,步子也是带着些踟蹰,浑身隐隐散着冷意。半盏茶的路程生生要走成了一炷香。

    顺意张了张嘴,有心提醒,可却被自家世子那浑身的冷气生生冻住。只得磨磨蹭蹭的跟在他身后,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声,就连脚步都轻的跟飘似的,生怕出了丁点声响一不小心惹了主子。

    而此时,主院的暖香居里头,璟王妃阮翎苒正眉目含笑的替自家夫君斟茶,一边递上茶盏,一边打趣他道:“这是出了何事?眉头紧锁的,惹得妾身都不敢近您的身了!”

    璟王唐元垏抬手揉了揉眉心,隐去了面上的阴郁之色,道了句:“还不都是因为那元淮,这一路从西北进京,所到之处,必闹匪患!”

    这谋反谋得大张旗鼓,确实令人头疼。

    阮翎苒幽幽叹了口气,无奈道:“都是皇权闹得,若非父皇当年……也不至于闹得你们兄弟相争,手足相残。还害明琲与你我骨肉分离整整八年……”

    想到当初,她眼圈不仅发红。

    大缙元年,瑨元帝痴迷长生秘书,因忌惮其子璟王文韬武略,深得民心,唯恐他威胁皇权。

    不仅打压推举他为储君的大臣,而且趁边境动乱,以护国之名将他逐回封地,并扣留尚且三岁的世子唐明琲于宫中。表面上冠冕堂皇的说小世子深得隆恩,而实则却是作为牵制璟王的质子。

    这一留,便是五年光景。直到先皇病重,旭王谋逆逼宫,襄王被逼无奈,打着清君侧的名号继承皇位,才终于将一母同胞的弟弟瑾王召回京都,阖家团聚。

    而当年的祸根却是深深的埋了下来。旭王虽已伏诛,他的胞弟淮南王却还在。十年来的韬光养晦,早已让当年的幼狼褪去怯弱的皮囊,渐渐露出尖利的爪牙。

    皇权之路,从来都是踩着自己人的鲜血踏出来的……

    唐元垏看着娇妻黯然神伤的模样,将她搂进怀里,柔声安慰道:“苒苒,没关系,一切都过去了……”

    唐明琲一进门,就看见自家爹娘这副恩爱两不疑的模样。他挑了挑眉,轻咳一声道:“儿臣给父王娘亲请安。”

    阮翎苒一听自家儿子的声音,忙从男人怀里挣出来,佯装出一副气极的模样来,瞪着眼嗔道:“你还记得有我这个娘亲在啊!回京几日了,也不见个人影,一回来就是大半夜,还一身酒气!与你父王一般,就知道惹人记挂!”

    无辜受累的某人斜睨了自家儿子一眼,万般不满尽在这一记眼刀里。

    唐明琲自知理亏,垂眼摸了摸鼻子,道了句:“是儿臣的错,娘亲别生气了,当心身子。”

    “罢了,就饶你一回!”阮翎苒不是得理不饶人的主儿,见他服软,便抿了抿唇角,朝门口的小厮吩咐道,“传膳吧!”

    荤素有序的小菜被一盘盘端上桌,唐明琲看着眼前的笋丝眸色微沉,夹了一口就着饭嚼了嚼,土腥气有些浓。

    他眉头微蹙,想着,这王府里的厨子当真该换了,竟然还比不上她的手艺。

    吃了几口,愈发觉得饭菜难以下咽,索性几口将碗中的米饭咽下,放下了碗筷。

    阮翎苒蹙着眉,关切道:“可是不合口味?要不让厨房再送两样小菜来?”

    送来再多,也不是她的味道。

    唐明琲摇摇头:“不必了,儿臣吃好了。”

    唐元垏看了他一眼,眸色微深,待到用罢饭,朝他道了句:“你随我到书房来。”

    唐明琲应了一声,跟在父亲身后,进了书房。

    自家儿子的秉性,唐元垏多少还是了解几分的,这副食不下咽的模样,分明就是身在曹营心在汉。

    “你同为父说实话,可是你那边的部署出了什么意外?”

    唐明琲看了自家父王一眼,十分果决的回答道:“不会有意外。”

    唐元垏点点头,嘱咐道:“明琲啊,你的私事为父本不想多问,但是你要拿捏好分寸,眼下京都形势严峻,万不可掉以轻心!”

    “儿臣明白!”他颔首道。

    就在这时,外头的小厮上气不接下气的一路小跑到书房门口,慌慌张张道:“王爷,宫里头来人了,说是锦官城出事了!”

    锦官城是距离京都最近的府城,虽算不上多繁盛,但地处扼要,算的上是京都的一层护甲。

    锦官城若是出事,京都便岌岌可危!

    但眼下,唐明琲心里头担心的却不是这些,而是在锦官城不远的人。

    他心头莫名一慌,一把拉开书房的门,扯过那通报的小厮问道:“出了何事?”

    “世、世子!”小厮一愣,显然是被他周身的戾气吓住,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唐元垏蹙着眉,见他这副明显失态的模样,沉声道:“明琲,松开!”

    唐明琲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不妥,敛了心神,松开手,与那小厮道:“你且快说,究竟出了何事!”

    小厮咽了口唾沫,才磕磕巴巴道:“回王爷,世子爷,宫……宫宫宫中来人传话说,说……说桦川河破堤了!锦官城以及附近的四镇八村,均遭洪灾,不少百姓家毁人亡,眼下不少流民已经朝京都方向过来了,皇上请王爷速速进宫!”

    桦川河破堤……

    四镇八村,均遭洪灾,不少百姓家毁人亡……

    唐明琲身子一晃,失手打落了一旁的笔洗,砰的一声,瓷片崩落一地。

    脑子里的一直紧绷着的弦突然断了去,理智仿佛被疯狗给吃掉了。他冲出书房,顾不得身后父亲的喊声,跌跌撞撞的跑进马厩,牵过踏雪,扬鞭策马,直直冲出府门。

    他脑子里混沌一片,只知道身体里的每一滴血,每一根神经都在叫嚣着,去见她,去见她!

    急切的念头如同滚热的水,沸腾在他的身体里。握着缰绳的手微微发颤,就连身下的踏雪也觉察到了他的不安,拼命的蹬着四蹄。

    京都城外,成群的流民衣衫褴褛,浑身狼狈的缩在临时搭建的草棚底下,神色里还残留着丝丝绝望与悲戚。

    唐明琲勒住马,眼神掠那一张张陌生的脸孔,仿佛在寻找着什么,直到最后,他眼神里的那丝期盼全然破碎。

    她怎么可能会来寻他呢……

    他苦笑一声,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捏住,疼得他不知所以。

    踏雪不安的踏着蹄子,脑袋一甩一甩的,似乎再问他,还去吗?

    他的命在那,怎么能不去呢……

    连夜狂奔,顶着一路风雨,唐明琲终于在两日后赶到了桦川镇。

    整个镇子已经被附近驻扎的守军肃清,百姓已经被疏散到了军营附近的难民所。洪水也被引流排放到了附近地势低洼的村子里。

    而通往小江村的唯一一座石桥,早已被大水淹没。

    放眼望去,所见之处只有一片褐黄色的汪洋……

    雨还在下着,但因起了风,势头已经弱了许多。浪头卷着水中的残木断枝,人畜浮尸,起起伏伏。远处还能零星看见几个淹没在水中的屋顶,以及巴着木盆挣扎的幸存者……

    他站在鼓楼上,身上的蓑衣已经被雨打得破败,衣衫尽湿,雨水顺着头发脸颊留下来,哪里还有世子爷往日的威仪。

    驻守在锦官城的张副将盯着他看了半晌,才认出眼前这人是璟王世子,忙不迭跑上鼓楼,朝他拱手一礼:“末将参见世子爷。”

    唐明琲回头看了他一眼,漆黑的眸子仿佛失了焦距一般,他抬手指着小江村的方向问道:“小江村,可有人生还?”

    张副将垂下眼,面露悲戚之色:“禀世子,暂无发现。”

    唐明琲只觉眼前一黑,仿佛所有气力,连带着他的灵魂都被狠狠扯出了体外,他猛的退了两步,被身后的人一把扶住。

    “世子爷,您没事吧?!”

    没事,天塌了也算没事吗?!

    他眼底猩红,看着那翻滚着的浑浊泥浆,问道:“有什么办法能进村吗?”

    张副将面露难色,想了半晌,答道:“如果世子非要进村,可以走桦川山的后山,那后山连着小桦山,可以进村。”

    小桦山……对……

    也许你没事,你那么聪明,一定知道躲的,没准上山了说不定,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