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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一会儿,秋仪之才习惯了光线的剧烈变化,眯缝这眼睛朝门内望去,果然看见一个瘦削的身影正站在门内,只见这身影的主人一张干瘪的面孔上刻满了皱纹、一双三角眼中浸透了疲惫和劳累、就连头发也白了一大半——果然就是秋仪之的老师、也是朝廷宰辅大臣钟离匡。

    秋仪之见老师苍老成这个样子,方才的感动瞬间化为悲苦,两滴泪水终于不由自主地从他眼中流了下来,赶紧上前两步,哽咽着说道:“师傅,你……你……你好……”说着,便要下跪行礼。

    钟离匡见了,扶也不扶,只冷冷地说道:“不要行这虚礼了,我们办差要紧。你快将装了岭南王的大车赶进来吧。”

    其实钟离匡见到秋仪之这个得意弟子,心中怎能不激动万分,只是他素来以严刚冷峻著称,现在又有重要使命在身,因此才努力压抑住澎湃的心潮,先将全部精力集中在这件天下第一要务之上。

    秋仪之这边听了老师的话,赶忙擦干了泪水,作了个揖便返回本队,将岭南王郑贵的车驾前的骏马卸下,请尉迟良鸿和尉迟霁明左右护住马车,命麾下精干兵士紧跟在车后用人力推拉,这才将马车缓缓推入城中。

    进了京城,却见阖闾门内已是上上下下站满了严阵以待的将士。

    秋仪之仔细张望,却见这些将士身上穿着的都是军官服色,从中郎将起、到都尉、到检校,最小的也是个千总;再看他们面孔,都甚是熟悉,叫得出名字的至少也有四分之一——都是从老幽燕道历练出来的军官。

    秋仪之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钟离匡之所以要自己在城下干等五个时辰,为的就是调集这些自己能信得过的军官,用以押送岭南王郑贵。

    有了这些人的护卫,秋仪之心情稍微放松下来,却又立即绷紧,问钟离匡道:“师傅,接下来应当如何行动?”

    钟离匡向前一指:“少说话,跟我走。”说着,便缓缓向前走去。

    秋仪之不敢怠慢,向后一挥手,便指令车驾跟着自己,同样缓慢地向前方移动。

    阖闾门距离皇城甚近,载着岭南王的马车虽用人推、速度不快,走了也没多久便来到一段高墙之下、大门之外。

    此处秋仪之从未来过,可他看到这明黄色的围墙和镶着铜钉的红漆大门,便知已来到了天下核心的皇城脚下。

    此处不是能够随意放肆的所在,就连秋仪之这样胆大包天之人也不免有些紧张,局促不安地停下了脚步,眼睛望着师傅钟离匡,等待着他的下一步指示。

    钟离匡却没说话,快步走到大门前头,提起门环在木门上拍了几下,朝门内说道:“开门,我是钟离匡。”

    秋仪之因离得稍远了几步,听不清门内答应了句什么,便见这上次打开还不知是何时候的大门终于缓缓打开,从中齐齐整整地走出两队兵士分列在木门两侧。

    钟离匡扫视了两侧的兵士一眼,见他们精神抖擞、队列齐整,放心地点了点头,又对秋仪之说道:“仪之,你手下护送岭南王进京有功,我自会向报名以便论功行赏。然而皇家宿卫有其定制,外头兵马不能进宫,你就随我在这群御林军的护送下,同岭南王一起进宫面圣去吧。”

    秋仪之想了想,说道:“师傅,我看这样不妥,我手下兵士也要进宫虽同护卫。进宫之前,岭南王的安全,当然要由学生负全责。进宫之后,学生也应负半责。学生不妨直说,老师信不过我手下这些兵士,我也未必能信得过这些御林军。”

    钟离匡听了一愣,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这个口无遮拦的学生。

    可他随即释然——之前尉迟良鸿奉命前来汇报时候,就说要小心岭南王府和天尊邪教的细作发难。而那天尊教主温鸿辉居然就隐藏在皇帝身边,还当了传旨的钦差,这样的耸人听闻的事情都发生过了,那御林军中混杂了几个奸细,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于是钟离匡斟酌良久,终于下定决心,说道:“这样好了。记得你手下有从伏牛山上招降下来的十几个土匪,这些人我大多认识,也算是幽燕道出来的老人了,我看他们可以随同进宫。还有尉迟良鸿父女也可一并前来。至于其他人还是留在宫门外头吧。”

    秋仪之沉思了一下,自己虽然没有全军护卫,可赵成孝、尉迟良鸿、尉迟霁明他们跟着一起进宫,也足够自己放心了,便点点头,算是答应下来。

    于是张龙、林叔寒等人及两百个乡勇团练,都留在宫门外等候,其余人等则押送着岭南王郑贵这个尊荣无比的俘虏,进入了皇城这天下统治的核心。

    皇宫之内关防得更加紧密,无数御林军将士仿佛要将宫城之内存储的所有火把统统耗尽一般,点了无数火把擎天在手中,将一条通往皇城深处的道路照得通明,似乎要将里里外外的角角落落全都照个通通透透。

    这般严肃紧张的气氛沉重得几乎要将所有进入皇城之人,全都压得喘不过气来,就连秋仪之手下那些无风都要起三尺浪的山贼亲兵们,都变得沉默寡言,一边低头默不作声地往前走,一边双手则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兵器。

    宰相钟离匡亲自引路,在蜿蜒曲折、时宽时窄的皇宫之中不知转了多少个弯,终于来到一处庭院之前。

    这庭院虽也是颇为宏大,然而房屋形制却不是宫殿那种高楼广厦、红墙黛瓦,而是仿佛寻常农家那样的茅舍陋室——这处在庄严堂皇的宫城之中,寒酸得有些突兀的庭院,便是皇帝日常办公见人所用的“庶黎殿”了。

    这间“庶黎殿”乃是大汉太祖高皇帝下旨建造,并遗旨后世子孙必须在此处处理政务,一则是要郑氏子孙体念太祖创业艰难,二则是要身居九重的皇帝不忘百姓求生之苦。

    此处秋仪之来过不止一次,又见宫殿窗口中隐隐约约透出亮光来,知道皇帝郑荣必然就在其中等候自己、也在等候被俘的弟弟岭南王郑贵。因此他心情不由地紧张起来,下意识地抚了抚衣服上的皱褶,又看了押送郑贵的马车,这才躬身站立一旁,等候钟离匡的指示。

    钟离匡见秋仪之行动不失礼节,满意地点了点头,上前半步,提高了声音禀告道:“臣,钟离匡复命。”

    也不知“庶黎殿”中是否传来皇帝郑荣的回答,却见殿门打开一条只能容一人进出的缝隙,从门缝之中出现一人,缓缓向秋仪之走来。

    仗着四周点燃的无数火把松明,秋仪之看见此人身穿一身红色蜀锦蟒袍,浑身上下修饰得一丝不苟,身材颇为颀长,面容十分清朗,年纪虽也在五十岁上下,可脸上只有几条又浅又短的皱纹,因此看上去年纪还刚过三十的样子。

    此人也是秋仪之的熟人,身份却是异常尊贵——乃是皇帝郑荣的弟弟、岭南王郑贵的哥哥——封了河洛王的郑华。

    这郑华虽是先皇第三子,当年却早早打消了争夺皇位的野心,从不过问政务,而是终日同一些文人雅士厮混在一起吟花弄月,因此另外三个弟兄无论是谁登极称帝,都不会为难他。

    也亏得他过了半辈子的安心舒坦日子,养移体、居移气,又加上天生的皇家贵气,将河洛王郑华荣养得满面红光、精神奕奕。

    只见郑华款款走到秋仪之面前,含笑朝他点了点头,问道:“贤侄,别来无恙啊?”

    秋仪之一撩袍角刚要叩拜下去,便被郑华扶住,又听他说道:“贤侄今日立下这样盖世之功,我哪里还敢受你的一拜呢?”

    秋仪之一心想要归隐田园,又何曾想立这样的所谓“盖世之功”?只好苦笑一声:“王爷这可真是折煞晚辈了。不过既是王爷深夜在此,莫非是皇上派了王爷重要差事么?”

    听秋仪之说起正事,郑华也不免板起面孔,正色道:“不错。本王正是奉了皇上旨意,前来探查我四弟岭南王郑贵来的。”

    这样的安排,乃是皇帝郑荣同宰相钟离匡几经商议之后才作出来的。只因郑贵是先帝之子,堂堂岭南王爷,朝廷之中除了皇帝自己以及河洛王郑华之外,再无人比他的身份更加尊崇——见了郑贵的面,任谁都要行二跪六叩之礼。

    用这样的礼仪面见一个失败了沦为俘虏的反王,岂不是太失朝廷的脸面了?若不用这样的礼仪,又如何体现皇位的威仪和皇家的道统呢?

    这样两相权衡之下,皇帝郑荣只好传旨置身于朝廷俗事之外的河洛王郑华——也是自己的三弟、岭南王郑贵的三哥——出来办差,用的便是他压住郑贵一头的身份,好给自己这位桀骜不驯的皇四弟一个下马威。

    郑华虽不情愿,却也是皇命难违,见秋仪之向身后的马车指了指,知道郑贵就在马车之中,便在两名高大御林军的护卫之下,缓缓走到马车前头,亲自挑起门帘,朝车厢内部望去。

    却见车厢甚是宽敞,内部虽显得有些简陋,然而地板上都铺上了棉被,在尚显得有些寒冷的中原的初春的夜里,给人一种难得的温暖的感觉。

    又见车厢正中一人身穿十分朴素的棉衣棉裤,盘腿坐在棉被之上,两眼微微闭拢,也不知是醒是睡——果然就是岭南王郑贵。

    郑华见了自己这个从小不安分的四弟,心中说不出是惋惜还是得意,带着复杂的心情开口问道:“四弟,你还认得我吗?”

    郑贵早就在车内听见了郑华同秋仪之的对话,抬头瞥了一眼探头进来的郑华:“哦,原来是三哥啊。记得你平素风骨最硬挺不过的人,就连当年大哥在位时候都差遣不动你……怎么?今日也要替二哥办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