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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然匆匆赶回雁南县,还没喘过一口气,全县选举大会如期召开。

这次选举不设门槛,不事先指定,预设人员。因此还未开选,已经满城风雨。这种选举方式在历史上尚属第一次。过去但凡是县委书记,还是县长,如此重要的人物,早就被上级暗中指定。选举只不过走一个程序。

雁南县的选举,据说是何书记在省里争取来的,他要打破规矩,不拘一格选取人才。何书记此举,居然得到了首长的肯定,鼓励他做个尝试。如果效果好,或许今后就要在全省推广。

因为是第一次,过去没有任何经验借鉴。各方面都无比重视。省里派了领导过来指导,市里由杨主任亲自坐镇。雁南县县城里呈现一派紧张肃穆的景象。

陌然过去是管委会副主任,顺理成章接过了属于管委会的人大代表资格。虽说现在管委会移交到了苏眉手里,但人大代表的资格不是随便可以移交的。因此,管委会的这张选票还在他手里。

当日,是一个少有的好天气,万里无云,晴空灿烂。春天以它特有的生机勃勃,展示蓬勃旺盛的生命力。

所有的树都已经绽开了新绿,花儿竞相绽放。蝴蝶、蜜蜂,以及冬眠过后的各种虫儿,开始忙碌。

县城每条大街上都挂满彩旗,街道无比洁净。

陌然随着代表们入场,安静等着大会开始。

出乎他意料的是乌蒙村的老莫,居然也是县人大代表。就坐在他身边,看着他莫名其妙地笑。

陌然低声与他打着招呼,说:“老莫,看不出,你原来也是人大代表。”

老莫得意地笑,挥手指着一礼堂的代表说:“你看看,坐在这里的,谁不是非富即贵的人?你以为一个普通老百姓也能成为县人大代表?”

陌然笑道:“代表都是人们选出来的,难道还要看身份么?”

“当然。”老莫压低声说:“我跟你说,老弟,县人大代表虽说不是什么官,但是一种身份。没有几把刷子,怎么会轮得到他头上来?”

陌然笑道:“你是属于富的,还是属于贵的?”

老莫讪讪地笑,不好意思地说:“贵都是当官的,我最多算个富的。”

“这么说,老莫,你是有钱人啊!”陌然感叹道:“我又算什么呢?”

“你呀,算是临时过渡吧。”老莫神秘地说:“真要选,不一定你陌然能选得上。”

正聊着,大会开始了。

陌然正襟危坐,认真聆听大会主持台上的领导讲话。

省市领导都不发言,他们只是监督。

发言的是何书记,他春风满面,踌躇满志,居然不用讲稿。

陌然暗暗佩服起何书记的口才来,在这么多人面前讲话不用讲稿,可见何书记沉淀有多深厚。陌然暗暗对照起自己来,他在太阳电机厂全厂大会上也讲过话,人比现在还多,他是边讲边脱了讲稿的,与何书记从一开始就不用讲稿,他觉得差距还是很大。难怪何书记能做到书记的位子,他现在究竟归在哪里还一无所知。

何书记讲了有一个多小时,下面的人居然没人瞌睡。

陌然一路听来,发现何书记似乎就是一台计算机。全县数据在他嘴里吐出来,丝毫不打折扣,而且准确无误。

何书记讲完,接下来由县委组织部部长亲自介绍参选人员情况。

参选人员名单已经在县官网上公示了一个星期,只要对选举有半点兴趣的人,都会去官网上浏览。陌然也不例外,他甚至将三个参选人员的履历能完整无缺地背下来。

首先介绍的是吴太华书记,雁南县重镇——子虚镇党委书记,雁南县上一届县委常委。吴太华书记满面含笑上台,双眼带着微笑,环顾济济一堂的代表。

接下来是孙顺,一上台,陌然猛然发觉,此人与吴太华书记相比,人显得精明强干了许多。首先是人年轻,显然比吴书记要少十来岁。再一个他看起来就像一个领导,不像吴书记那样,怎么看,都像是个乡镇干部。

孙顺现任发改局局长,由市委组织部联名推荐。

最后上去的是邢亮。名字刚报出来,人还未上台,底下就响起一片嘘声。

陌然正在惊诧,一边的老莫小声说:“这个人凭什么来参加县长选举?这个人就是个屠夫,他要上去了,雁南县的人都得死他手里。”

陌然好奇地问:“老莫,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老莫不屑地说:“这个邢副局长,过去靠着老丈人上位了。你不晓得,这个人身为公安局副局长,心狠手辣。不管谁落在他手里,不死都得脱层皮。比法西斯还厉害。”

“是吗?”陌然愈发好奇了。过去他也听说过关于邢副局长的一些往事,但说的人大多遮遮掩掩,不像老莫这般口无遮拦。

“我给你说,雁南县的冤假错案都是他办的。他当公安,仗着手里有特权,办案就一个字,打!打得越狠,交代得越多。你说,有几个人耐得了无休无止的毒打?还不如违心交代了,免得受皮肉之苦。”老莫压低声音说:“说也奇怪,他办了那么多冤假错案,也不见有人翻案。”

“为什么?”陌然狐疑地问。

“简单啊,他这个人,如果听谁说上访举报他,那个人一定早晚得死。”老莫似乎心有余悸,说话的声音都开始颤抖起来。

陌然取笑他说:“老莫,你肯定在他手里栽过吧?”

老莫正色道:“他还没这个胆量。再怎么样说,老子也还是个县人大代表。他得有所顾忌,要不,他会死得很惨。”

陌然不禁莞尔。老莫的话,让他有些暗自吃惊,自己在许子明的介绍下认识邢副局长后,从他第一次向自己索贿的时候就感觉到了,此人贪得无厌,而且反复无常。

邢副局长是上一届老常委们联名推荐的,也属于重磅人物。

候选介绍完毕,接下来就该填票了。

老莫探头探脑往陌然这边看,笑嘻嘻地问:“陌然老弟,你选谁?”

陌然拿手盖住选票,反问他:“你选谁?”

老莫愁眉苦脸地说:“老子也不知道要选谁了。”说完,把头凑过来,声音低得几乎不闻地问:“你收到红包没?”

“红包?”陌然一愣,心里急剧转了一个圈,笑笑说:“你呢?”

老莫伸出两根手指晃晃,骂道:“两千块就想我选他?做梦。”

“你要多少才选他?”陌然试探地问。

他其实并不知道老莫说的两千块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这两千块是谁送给谁的。但他能感觉到,这两千块,一定与今天的三个候选人有关。

“你收了?”陌然故意吃惊地问。

“你没收?”老莫更加吃惊地看着他,嘀咕道:“当面不收,岂不是得罪人?”

“收了不投他的票,你不但得罪人,而且还骗了人。”

“我又没打算真收。”老莫小声地说:“我打算选完举后,将钱退回去。我老莫还会差这两千块钱?笑话。”

陌然知道,乌蒙村被林冲公司把地全部征收后,最大的受益者就是村支部书记老莫。据说,老莫目前的财产,不会少于八位数。当然,老莫不露富,还如过去一样穿劣质西服,脚下甚至还穿着人造革皮鞋。但老莫在林冲面前所表露出来的如狗一样的温顺,陌然不得不想,倘若老莫没把柄在林冲手里,他何至于像条狗呢?

礼堂里一片噪杂声,所有人都在交头接耳说话。

陌然往主持台上看了一眼,发现台上的领导也在接头接耳。

何书记沉静地扫视台下,他的眼光射出凌厉的光,似乎要剥去台下所有人披着的伪装。当他的目光与陌然一接触,陌然便赶紧躲开到一边去,低头看着手里的选票,装作一副沉思状。

老莫还在为填写谁的名字而纠结不已。吴太华书记是他的领头上司,这么些年来,吴书记对他关怀备至,很多时候就如一堵墙一样,替他遮风避雨。可是吴书记从来没给他打过招呼,似乎根本不在乎他的一张选票。

礼堂里开始有人走动,借口上厕所出去。

陌然刚想跟着出去,眼光一下就看到了武大兰书记。

武大兰书记作为一级基层一把手,自然也是县人大代表。

陌然低声喊他,武书记果真就看到了他。满脸惊喜地过来,刚好陌然身边有个空座,他一屁股坐下来,劈头盖脸地问:“你怎么不在候选人里?”

陌然笑道:“我算根毛,这可是选县长。”

“我觉得你完全能够胜任县长。”武大兰书记不屑地说:“这几个人,何德何能可以做县长?如果是他们三个,还是换汤不换药,没毛作用。”

老莫紧张地说:“你这个同志,话不可以这样说。选举是政治任务,不是个人喜好。”

武书记瞟他一眼,冷冷哼了一声。

陌然赶紧介绍说:“这位是乌蒙村支部书记老莫。”

武大兰书记嘿嘿一笑,端详着老莫道:“听他这样说话,我还以为是县领导呢。”

陌然又将武大兰书记介绍给老莫,老莫不由肃然起敬,,双手去握武书记的手,诚恳地说:“武书记,对不起啊,不过,我说的是实话。”

三个寒暄一阵,看看时间,距离投票还有半个小时时间。老莫就说:“干脆,我们也去撒泡尿。坐久了,屁股痛。”

人大选举现场,过去严肃得连掉口针都能清晰听到。但今天的选举现场,却如集市一样的自由热闹。

老莫的提议,当即得到了武书记的同意。三个人便鱼贯出门。

老莫走在前边,陌然低声问武书记:“武书记,你收到红包没有?”

“什么红包?”武书记狐疑地问。

陌然作了个手势,示意走在前头的老莫收到了红包。

武书记眉头一皱,铁青着脸,咬着牙道:“狗日的,老子早就感觉到了,这气氛哪里是选举,不就是明摆着买官吗?老子要让他妈的如意算盘打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