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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清娆搬到了打杂弟子的房舍,也算是开启了新的生活。打杂的弟子都是毫无慧根,后天努力都没用的。其实有人说,师尊们并非没有收过打杂弟子,但是一个御剑术能学上半年,换做人格一个人,早就可以下山收妖了。

如今天下混乱,妖魔四起,苍虞更是遭受着魔族的侵略,苍虞的首要任务是赶快培养出一批能独当一面的弟子。这些弟子,自然是越有慧根越好,学的越快越好。是以,像慕清娆这样的弟子,自然是被淘汰的那一类型。

苍虞的后山常年雾峦缭绕,加上深厚的结界,偶尔还能看到折射出来的七彩光芒,十分的好看。其实打杂的弟子已经足够多了,分摊下来,每个人的活儿也不多,且这些多半都是在尘世生活十分艰苦的孩子,所以来到这里,能吃能睡,头顶还有瓦片遮盖,大多数人其实十分满意现在的生活。

也许愚笨的人,本身也有一定的惰性。在慕清娆看来,至少目前所见,这里的弟子们都安于现状,并乐的如此下去。

“山下多乱啊,我上山的时候,就有土匪来过我们村子,我爹娘都不在了,我无依无靠,可是在山上,谁都没办法欺负我们!”

“我……我娘说……我们住的房子……又不干净的东西,她让我上山之后就安心呆着,山上有神佛保佑,不干净的东西就不敢来找我了……我娘……我也很久没有看到她了……”

“我爹娘都在敌人来得时候被杀死了,别人都说,山上最安全,我就上山来了。”

愚笨的小弟子,安于现状的一颗心,却真正活的悠然。

慕清娆和这些小弟子们说了一会儿话,才发现他们的想法都惊人的一致。

小弟子们安于现状,却也勤奋可干。慕清娆的事情,他们多多少少在打杂的时候有所耳闻,但是对这件事情的态度,却比前面那些弟子有了一个极大的反差。

有人给她送了热水,有人给她送了自己晒得草药,还有人会问她痛不痛。

慕清娆想起来的时候也问一句:“师尊们会来看你们吗?”

小弟子们都笑了。

这个地方,就好比那皇宫的冷宫一样。苍虞收留他们,已经是最大的仁慈,他们要做的,就是种粮食,种更多的食物来供各位师兄师姐享用。况且,对师尊们来说,如今的当务之急,是怎么寻到上古法宝来对付魔族的进攻,是怎么解决北边妖魔侵扰还百姓一个安宁。他们这些安于现状的小弟子,又有谁会专门来探望呢?

慕清娆一面惊叹于这些小弟子居然还知道皇宫有冷宫,一面又忍不住为他们的逗趣感到好笑。

他们的生活太安逸,的确,对于太多朝不保夕的人来说,他们已经很幸福了。

可是适逢乱世,又怎么能一直躲在别人的羽翼之下,而不是让自己强大呢?

可是,不得不承认的是,来到这里,慕清娆反倒生活的舒畅了起来。和她住在一个屋子的都是小少年,女孩子总是少有,她一个人,年纪反倒大一些。仔细一想,这些孩子从小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只怕身体素质本就不好,又谈何慧根功底!?

然而来到这里,多少要会做些事情。慕清娆主动承担了晒药草的工作。

苍虞也有种药草,山上也有很多药草。师尊们炼药,总是需要这些药草的。这么多年,慕清娆为了照顾李氏,各种偏方各种药草都十分的熟悉,是以打理药草这方面,她也算得上是得心应手,相反,对于这群小弟子来说,真正懂得药草的,其实并不多。

虽然是打杂弟子的房舍,但是规矩还是要守的,好比宵禁时间,这是万万不能逾越的。

到了就寝的时间,小弟子们纷纷上床休息,唯独慕清娆迟迟不能入眠。

这几天,她为了准备考试,又是默书又是练剑,原本整个人已经绷得很紧,以为自己一旦松懈下来必然会倒头就睡。只是没想到,真的松懈下来,竟然是彻夜难眠。

后山的菜园十分的大,走在阡陌纵横的小道上,仿佛还能闻到泥土的芳香。

周围的一切寂静无声,仿佛连虫子都已经栖息。慕清娆顺着小路散步,隐隐有些出神。

原本以为到了苍虞会有新的生活,能变得和从前不一样。能以一个强大的模样回到武阳侯府,为娘报仇,却原来,有些事情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她生来就孤苦无依,就算是被武阳候夫人偷梁换柱,有了一个母亲,这么多年来也是相依为命,甚至连那个名义上的父亲的面都没有见到。当然,还有她那个出生不足片刻就被害死的,名义上的兄弟。

“你在想什么……”

安静的菜园,忽然传来了野兽的低吼声,夹在在低吼声中的,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慕清娆一怔,立马从衣袖中摸出匕首,四处查看。

“一个女孩子,为何要带着利器?”那个男人的声音中带上了几分笑意。

“是谁!?”周围的一片都是黑漆漆的,并没能看到人影。慕清娆思忖片刻,忽然望向了白日里云衡指给她,那个下了结界的地方。

“谁在那边!?”明明还隔着一段距离,且那个被下了结界的地方,和菜园有一道墙隔着,墙角还种了翠竹。可是男人的声音却仿佛就在身边……

男人轻笑一声:“姑娘不必担心,在下……并不会伤害姑娘,只是夜深人静之时,有些思念老友,特来探望一番……”

男人的话音刚落,再一次穿来了兽吼之声。可是那兽吼声并不可怕,反倒是低低沉沉,仿佛真的是在回应那男人一般。

不知为何,遇到这样的情况,慕清娆反倒不紧张了,她将匕首收了回去,直接翻越了田地边的篱笆,凑到了围墙边,靠着那一丛翠竹:“你……是来看它?”这个它,指的自然是这只魔兽。

那边静了一静,依旧只有兽吼之声。良久,男人的声音无端端的冷冽了几分,也低沉了几分:“不,只是探望故友,顺便,思念另一个人。”话说到这里,话锋又一转:“在下是思念故友才睡不着,姑娘……应当是苍虞弟子,按理来说,苍虞弟子此刻应当已经入眠,为何姑娘夜深了也不就寝?”

慕清娆双手环胸,背靠着墙,扬头看着天上的繁星:“你还是顾好你自己吧。”

那一头传来了男人的轻笑声:“姑娘何出此言。”

慕清娆就这么看着满天繁星,语调平淡:“若是与苍虞交好,为何不在白日里光明正大的探望?此刻夜黑风高,你悄无声息闯进来,又是探望这只被困着的魔兽,不是该小心些,难道要敲锣打鼓的让师尊们来看看你么。”

她仰望着天,忽然间,只看到一个黑影从头顶掠过,下一刻,一个黑影已经出现在身边,慕清娆一愣,当即要离开,可那人一双冰凉的手忽然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慕清娆抬手就要用另一只手劈过去,却不料这人将她的手一撇,一把握住了她的另一只手!

“嘶——”慕清娆疼得脸色一白。

“哦?受伤了?”男人忽然松开她,转而握着她的手腕将人拉到身边,慕清娆还想反抗,男人已经一把握住了她的肩膀。语气严厉了几分:“别动!”

慕清娆还来不及反抗,肩膀忽然一凉,衣裳竟然被褪下一半,露出了受伤的肩膀!

“你干什么?”慕清娆本能的要挣脱。

“再动,流血了可别哭鼻子。”男人的声音带上了戏谑,冰凉的手指间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了一只小瓶子。他手握住小瓶子,用两根修长的手指将红色的塞子拔开,将里面的药水轻轻地敷在了她的伤口上。

其实,白日里苍缪的确有帮她包扎过伤口,但是慕清娆不傻,她很清楚苍缪是为了不让她继续动刀动枪,所以才没有让她立刻好起来。但凡动作大了,就会牵扯的很疼。

男人的药仿佛有奇效,只是敷了一下,肩膀一片冰凉之后,竟然神奇的好了起来。慕清娆伸手碰了碰受伤的肩膀,竟然已经完全好了!

慕清娆:“这……”

男人轻笑一声:“这只是小伤,姑娘日后舞刀弄棍,都不在话下。”

慕清娆退开一步,为自己穿好衣裳:“多谢。”她抬起头,借着极淡的月色,方才看清楚眼前的男人。

一身深色的广袖长袍,在黑暗中分辨不出颜色。长发垂下,用一条缎带绑在身后,十分的随意。唯有那一张脸上,带着一张面具。

面具并没有什么可怕狰狞的形象在上头,就是一个白色的面具,遮住了鼻子衣裳的部分。一张薄唇唇角微翘,应当是在笑着。

男人定定的看着她,道:“既然姑娘真心道谢,也无心睡眠,不如陪在下说说话,权当是一起陪一陪在下的这位故友。”

慕清娆的确无心睡眠,这个男人也的确是救了她。她点点头:“既然公子不嫌弃清娆不善辞令,和清娆说话会无趣,清娆很愿意。”

男人浅浅一笑,轻挥衣袖,尽在田边的一块靠近魔兽的小空地上画出了一张小桌和两张板凳。小桌上面还放着酒水,当真是准备充足。

男人轻轻抬手:“姑娘,请。”

慕清娆笑了笑,受邀入座。

不远处的魔兽低低的吼了一声,不知为何。如果实在白天,慕清娆听着还会觉得这魔兽的吼声有些让人不寒而栗,那么现在听起来,竟也觉得亲切了些,仿佛是因为她答应陪伴而开心。

有了这一声低吼,慕清娆的第一个问题也酝酿而出。她好奇的看着结界的方向,道:“其实,我很好奇这里困着的是个什么。你知道吗?”

男人为两人都斟了一杯酒,言简意赅:“风麒麟。”

风麒麟!?

麒麟!?

慕清娆一怔……

麒麟和龙一样,在凡尘中,即便是宝物云集的皇宫,麒麟这种东西也只有玉雕和石壁上才能看到,姿态除了那些雕文,就只能凭空想象。

现在,苍虞的后山,竟然困着一只玉麒麟!?

慕清娆蹙眉:“怎么会?麒麟是吉祥之物,更有人以麒麟命名,寓意非池中物,麒麟……何时成了魔兽了!?还要……这样被困在这里!?”

随着慕清娆话音落下,那玉麒麟低吼一声,不知怎的,慕清娆甚至能从这一声中听到委屈和伤心……

男人握着酒杯,忽然抬眼望向慕清娆。

慕清娆蹙眉:“我说的……不对吗?”

男人垂下目光,喝了一杯酒,将酒杯放在了桌上,方才缓缓道:“姑娘说的……很对。”

男人又道:“麒麟,其实是上古神兽。开天辟地以来,天地间孕育了很多的灵兽。譬如龙凤之列,这麒麟,自然是在其中。”

慕清娆也跟着饮了一杯酒:“那为何……”

“兴许,和它曾经遁入魔道有关系吧……”

魔道!?

慕清娆惊了一惊,麒麟这样的神兽,生来为神,也会……遁入魔道!?

一直以来,魔族这个字眼,慕清娆都不算是陌生,此刻听到麒麟也会遁入魔道,她顿时就生出了许多不解。男人见她神色纠结,轻笑一声,仿佛随着这一笑,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语调也跟着轻松起来:“麒麟的确是神兽,但神兽也有神识,它会凭借自己的判断,选择自己要走的路。它遁入魔道,成为魔族神兽,在天地大战中,苍虞作为守护人界的仙山,自然是倾其力量,困住了这只风麒麟。”

天地大战,神魔大战,这些故事即便是到了苍虞,也只是在传说中听到,此时此刻,男人的话仿佛在说一件最为平常的事情,好像那些事情就发生在他身边是的,慕清娆:“你……”

然而话还没说出口,就被男人问了回来:“姑娘问了一个问题,在下是不是也可以问一个问题。”

聊天聊天……自然是有来有往,慕清娆笑了笑:“公子问吧。”

男人又为两人斟了酒:“我见姑娘已经开启灵识,当是到了散灵阶段,却为何依旧是肉体凡胎。不像是会任何术法的样子?”

这个男人……当真是一眼看出来的?慕清娆微微挑眉,竟然学着他的样子开始打量起自己,还自言自语道:“就这样……能看得出来?”

男人似乎是没料到她也有这样可爱的模样,她现在这样蹙着眉头低头打量自己,是不是挑起个衣角,时不时又牵起袖子往自己袖筒里看的模样,实在是有些逗趣。

男人笑出声来,抬手饮了一杯酒:“旁人不好说,于我,这样看一眼也就够了。”

慕清娆的动作停了下来,同时也觉得脸有些发烫。

她从小都很少喝酒,一来是没有喝酒的场合,二来,她有那个闲工夫喝酒,自然早已经将酒换成了药拿去给娘煎药。

此刻,这杯酒才刚刚下肚,却像是一道火焰一般,从喉头直接烧到了腹中,她整个人有些飘。

男人似乎是怔了一下,伸手握住她的手腕,修长的手指搭在她的脉搏上。

慕清娆渐渐有些迷茫的眸子看着她,一张稚气未脱的脸上,带上了些不解:“你……你在帮我看病!?”

男人忽然沉默不语了。

他抬眼看她:“你……好像是有心事!?”

慕清娆笑了笑,直接抬手给两人倒酒:“人活于世,谁没有个心事?若是谁有心事都要拿出来说一说,那还不把人烦死么。”

男人定定的看着她,忽然道:“你不说,我来猜怎么样?”

慕清娆皱眉看着他:“你来猜?”

男人点头:“是,我来猜。”

慕清娆笑了起来:“好,你猜。”

月色朦胧,连漫天的繁星都隐了一些去。田园中的小桌两旁,深色锦袍的男人看着微醺的女人,淡淡道:“可是来这里拜师学艺,受了什么委屈?”

微醺的女人愣了一愣。

良久,她勾唇一笑,默默地摇摇头。

男人不急着追问,只是静静地等着。

慕清娆又喝了一杯酒,觉得脑袋都开始重重的,憋了许久的话,现在是人是畜生,她觉得都有讲一讲的必要了:“其实算不上什么委屈,只是有时候,日子和自己打算的不一样,叫人有些失望……自己和想象的不一样,也叫自己有些失望。”

男人耐心极好,单手支颌看着她:“怎么个失望法?”

慕清娆的眼神迷离,醉意明显,难得的是竟然说话没有绕舌头。

她似乎觉得有些累,干脆倒在小桌子上,脑袋枕着一只手臂,微微仰头看着天。

天上一片漆黑,看不出什么。她却看得很出神,仿佛那是什么值得研究的东西。

“我从小便无父无母,机缘巧合下,成为了武阳侯府的千金小姐。可是活了十多年,日子其实是与这四个字毫不沾边的。这原本也没什么。至少我不是无父无母。如果真的要怨,只能怨老天不公平,让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我娘不曾做过什么坏事,却要忍受着病痛的折磨,直至自己了此残生……”

“一直以来,我都十分的后悔。我一直在想,若是当天我并没有跟着家人去到宫中,为了什么武阳侯府的面子,而是守在家中陪着她,像往常一样给她煎药做饭,也许今天,我根本就不会出现在这里,对这个世道,对这样子的自己失望透顶……”

“从前我不觉得,但是如今,我忽然觉得是不是有些人从来就不该出现在这个世上,既然注定一生无望,又为何要苟延残喘的活下去。可是你说可不可笑。在我自己这里,受了些挫折,我有了这些想法,但是放到我娘身上,我却希望她再撑一撑,再努力的过下去……”

“其实仔细想一想……我还是自私吧……”

她一连说了很多,说到最后,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直到发现身边的男人一直没有声音的时候,才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夜色深沉。男人的脸看不清晰,就是脸上的面具,都显得有些模糊。可是慕清娆却能看出来,他是在看着自己。

似乎是确定了他其实是在认真的倾听,她又靠了回去,看着天继续道:“你觉得,我说的有道理吗?”

面前被放了酒杯,酒液从壶中溢出,被拉的长长的。一阵水生之后,酒杯被倒满。慕清娆闭着眼深深的嗅了一下,只觉得这酒液好像闻一闻都会醉……

男人的声音也是在此刻传来:“其实,我倒是听过另一个说法。不知道你想不想听?”

慕清娆单手撑起下巴,眯着眼看他:“你……你说……”

男人静静地看着她,淡淡道:“天地间,分为神、魔、妖、人。人入五谷轮回,又衍生出一个鬼。前世今生,因果报应,其实上天是公平的才对。你娘今生苦难,兴许是上一世的冤孽之果,也可能是下一世的福报之因。她今生心善,却痛苦一生,换种角度想,也许她是天上的某位神佛下凡历劫的一个过程。无论如何,痛苦的今生已经结束,来世等着她的,只会是一生幸福。”

慕清娆的目光动了动,有什么东西从眼角滑出:“是、是这样吗?”

男人看着她,轻叹一声,从袖中取出了手帕,放在她的脸侧,继续道:“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因果福报。你的母亲有她的因果福报,你也有你的。你说你今世觉得委屈,可你是否想过那些连今世都不曾有的幽魂?有可曾想过其实你今世本就该过得潇洒恣意,却是因为你自己将自己过得这般窝囊!?”

慕清娆笑了起来,双手撑着桌子坐起身,脸上并未见到什么泪痕。大致只是少少的一些,风一吹,便这么干了。

她说:“我的确想让自己过得潇洒恣意一些,奈何就算是这样的要求,也显得有些奢侈。师尊不愿教授我,我也许只能做一个平凡人,此生都是如此。”

“也许你说的对,我本该让自己过得潇洒恣意一些,也许留在这里,养养花种种药草,也是一种恣意。”话说到这里,又看了一眼男人,笑道:“偶尔陪陪你的故友,也未可知。”

提到故友,那风麒麟竟又应了她一声。

慕清娆微微有些意外,酒醉中,她竟对这个所谓的魔兽产生了些好感,也觉得它没有想象中那般可怕了……

男人已经不知道是喝第几杯酒,但是毫无醉态,他端着酒杯递到唇边,却并未急着喝下,反而是望向慕清娆:“你……想要学习术法?”

慕清娆笑了笑:“我只是……想让自己变得强大些……”

男人饮下酒,忽然道:“若是我愿意教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