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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牢里的空间十分的闭塞,浑浊的空气混合着腐臭的气息弥漫着空旷而诡异的牢笼里,一只硕大而丑陋的鼠此时悉悉索索地向着前方进发,可是穿过了丛丛已然散乱腐烂的茅草垫子之后他却撞到了一个柱子般的物件。

“哼!”没想到这个柱子正是冯啸的脚,只听见冯啸怒吼了一声,那丑陋的老鼠顿时疯一般地向反方向逃窜而去,然而却一下子又倒霉地撞到了一根柱子,而这又是另一个人的脚,它连忙侧过身子,飞快地往另一个方向冲去。

“张大人。”头发依旧束扎齐整的冯啸见是张迁来了,连忙礼节性地起了身对着其行礼。

“冯老将军受苦了。”张迁连忙向冯啸回礼。

“这是哪里的话,”冯啸叹了口气说道,“这都是老夫咎由自取。”

“唉。”张迁不由地也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且坐吧。”冯啸掸了掸身边的一块地方让张迁坐下,“冥飞此番前来必然是有事。”

张迁见冯啸如此,也没有嫌弃地坐了下去,说道:“着实是有事。”

“张大人且说吧。”两人坐定之后,冯啸将手一摆说道。

“冯老将军恐怕也是清楚的。”张迁摇了摇头说道,“如今到了这般田地都是你我所不愿意看到了。”

“然而事已至此了,多说也是无益。”冯啸低着头继而叹了口气。

“冯老将军这一切还都有挽回的余地。”

“是吗?”冯啸抬起头对着张迁说道,“这是天子陛下下的令。”

“天子陛下忠奸不分,摄政侯恐怕也不会坐视不管的。”张迁愤然说道。

然而这个时候冯啸将军却沉默了,晦暗的牢笼之中只听见鼠类悉悉索索的响动,

“冥飞,你我也是旧交了。”许久之后冯啸对着张迁说道。

张迁一边听着一边点头。

“你是吴王身边的近臣,你说实话,吴王想没想过要反?”

听到这里张迁不禁被吓了一跳,然而看到冯啸认真而严肃的神情,他也没说其他,只是同样严肃地说道:“冯老将军,往日你也是看到的,虽然我主公如今进位摄政侯后,然而他又何尝想要篡夺太子之位?”

张迁见冯啸沉默着,便继续说道:“老将军,且说句公道话,我主公驻扎京城并践摄政王之位期间做了什么大家都是有目共睹度的,殷墟作乱若不是我主公主持出兵,恐怕如今还将是一团乱局。”

身穿着囚服的冯啸虽已然白发苍苍但是身为大将,其魁梧的身姿和刚健的体魄丝毫没有被周围的恶劣环境所影响,此时他只是默默地听着,显然脸上依旧没有透露出信服的神情。

“倘若不是信任冯老将军您,主公也不会把如此重兵交在您手上的。”张迁独自一个人说着显然有些力不从心。

“可是天子陛下为何还会出密令,冥飞你且告诉我实话,这密令是否是陛下所写的?”冯啸此时猛然地抬起头问道。

“冯老将军可是要听实话?”张迁无奈地说道。

冯啸点了点头。

“其实我们也不知道。”张迁摇了摇头说道,“太子曾与身边名为忠贤的宦官甚为亲密,恐怕那宦官也无胆子伪造此番密令。”

“那也就是说你们也认为着密令是天子所写的了?”

“恐怕也只能是天子陛下所写的了。”

“那陛下为何要否认?!”冯啸顿时皱起了眉头。

“想必是陛下认为冯老将军与吾主公已然暗中联合,从前线回师乃是要谋取其天子之位。”

“荒谬之极!”冯啸霎时苦笑起来,“吾虽然是一介武夫,但也知道忠良信义,何况吾族三代效忠大周,难道吾这一代就成了反贼了?”

“天子尚且幼稚,冯老将军无需在意。”张迁一边说着一边劝道。

“唉。”随着一声叹息,冯啸继续陷入了沉默之中,年近半百的冯啸脸上依然饱经风霜,双手也满是皱纹和伤痕,这是他生命的痕迹也是他一辈子的荣耀,想起青年壮志,弱冠之后就继承家族传统,参军入伍,伍中三年便荣升大将,其后更是屡次领兵抗击犬戎最终被任命为护国大将,然而就在平王时因为被谗而贬为参军,之后便是镐京陷落,而几年后吴王入驻镐京,自己也被重新拜为大将,可是一纸书信最终将他带到了这个牢笼之中,他不由地站了起来,对着周围的牢笼唏嘘了起来。

“人生莫不是一个桎梏。”冯啸走到了张迁身后用手扶住着柱状的牢门说道,“想我戎马半生,曾两度为将,三次遭贬,如今面对着牢笼,却感觉如梦初醒。”

“这一生究竟是为了什么?”此时他转过头看着张迁。

“将军,人生莫不是悲观。”张迁此时也站了起来,“杳杳一生,吾等总归是知道难免一死,可是还不是依旧在这纷纷乱世之中挣扎不已,此生莫不是一场戏,吾等只怕是要演好它。”

此时周围的空气是沉默着的,悉悉索索的声音似乎也停止了,空洞洞的黑色在远处不断的延伸,无尽的尽头带来的是注视者的恐惧。

“将军想必是累了。”张迁望着冯啸的背影说道。

冯啸独自对着柱栏微微地点了点头,然而张迁却看在眼里。

“累了歇一会儿便可。”张迁此时躬身向着冯啸行礼,“歇一会儿便好。”

说着张迁便退了几步,之后在转身向着牢笼外走去。

“恩,我明白了。”冯啸此时转过身去,也对着张迁行礼,张迁看见了,也连忙转身回礼,之后再缓缓地退出。

张迁离开之后的牢笼又变得空荡荡的,寥寥的几缕光线从极高的天窗之中穿进来,最后只是照射在了高高的墙上,黑色,弥漫在周围的黑色,连铺在地上的散乱的草褥子也皆是黑色的,没有了悉悉索索的鼠,这里莫不是凄惶而恐怖的。

冯啸就这样想着,他虽然遭贬,但是这确实他第一次来到这个牢笼。

人在这里是被凄惶吞没的。冯啸就这般想着。

而他自己也处身在这一荒乱的草褥之上,宛如一个君王,面对周围那些卑微龌龊的生物,又宛若一只蝼蚁,落在凄惶的桎梏之中,孤立无助。

出身于将门世家,他从未害怕过伤痛,也从未恐惧过生死,然而唯有每当远征时的那种凄惶总是惹人断肠,他曾经也有过和美的家庭,有如玉似水的妻子,有健壮活泼的儿女,可是从刀光剑影中来的他最终将自己曾拥有的幸福全然地葬送在了刀剑之下。

他清楚地记得那天他被派往玉城巡逻,然而此时诸侯军已然被犬戎所围,戎王攻破城门的那一刻,他因为天子之令只能留在玉城,当他登上城楼望见远处的狼烟已然变为了一团火光的时候,他全身已然被绝望浸染。

然而当时玉城的老城守没有劝阻他,只是漠然地对他说道:“你或许会恨我阻拦你出兵,你或许也会觉得我没有资格拦你,但是你要记住,我是玉城的城守,在玉城里,没有天子,我便是此城的将军。城守也许会犯很多错误,有些错误甚至会很严重,但是至少它不是致命的,然而有一种错误它是致命的,那就是丧失了自己的信心。当一个将军丧失了对自己的信念之后,这个城就完了,这千千万万的士兵和民众也就完了,他们就会像一盘散沙一样被风一吹就随风飘散,向一团肉一样只能被放在砧板之上被任意宰割。我知道你恨我拦你,但是我不后悔这个决定,曾经我也恨过那个拦住我的将军,纵使现在我也依旧恨他,但是倘若我是那个将军,我也依旧会拦住那个当时的我。我是个将军,我守护的是整座城的信念,我明白你恨我,然而此时此刻我们要共同面临敌军,此时我们要共同履行我们曾经许下的诺言,我们将守护我们的信念,在这之后,我将任由你继续恨我,我也将继续履行我的职责。”

这段话依旧响在冯啸的耳边,冯啸清晰地记得,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它们就像是此时显现在他面前的一根根柱栏,它们让他无时无刻不想起自己妻女的音容笑貌,他确实依旧恨那个将军,那个老将军或许依然死在了沙场上,或许依然老在了乡野间,然而这恨却依旧绵长如此漫布的草褥一般。

冯啸此时缓缓地坐在了垫起的破烂的草垫上,那一句句话语依旧在他的耳边回想,然而他敬佩那位老将军,敬佩他的信念,而人所敬佩的正是自己不曾拥有却想要拥有的东西。

他感觉自己渐渐被抽空,而那个将军的信念却化为了这漫天的黑暗缓缓地注入自己的身体里,他顿时感觉到身体有了支撑,渐渐的连心也变得坚硬,他将不再惧怕黑暗的凄惶,因为他已然与此同根同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