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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棠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从学校礼堂出来后,一波人兵分两路。刘劲松带着专案组的成员负责筛查西方音乐史课程学员档案,孙衡和吴象则驱车赶往李援朝教授家中。而她,虽然很想亲自将那个于光天化日之下索魂夺命的恶鬼绳之以法。却奈何实力不济,有心无力。再加上与她结伴同去音乐会现场的阮星澜,在案发当场的古怪神色令她放心不下,那清俊得跟神仙似的人物,怕是吓坏了吧。

然而当她火急火燎地推开宿舍大门的时候,呈现在眼前的画面比想象当中的更加瞠目结舌。

那个她预想中此时应当猫在被子里面瑟瑟发抖的室友,此刻平静得不像话。她一脸虔诚地对着墙上一个奇怪的画像朝拜,海报整体色调左黑右白,一人站立其中,左半边脸犹如夜叉鬼王,怔怔怒相,右半脸却俊美异常,带着慈祥的微笑;左手向下,掌下无数厉鬼遭受着种种惩罚,有的被拔舌、有的被锯断、有的下油锅,很像十八层地狱的场景,右手向上,托举光明,腋下无数的人享受着光明的照耀,神态安详,仿佛生活的极其幸福。

这是怎么回事?陶棠和阮星澜同是法学系的学生,又很幸运的住在同一个宿舍。所以,两人虽然性格爱好相差甚远,却是无话不谈的好友。陶棠知道阮星澜没有宗教信仰,更不信鬼神之说,为什么会对这样一张会让人产生极不舒服的压抑感的画像三跪九拜呢?

“澜澜,你在干什么?”陶棠问。现下时处非常时期,她早已是杯弓蛇影,决计不会对朋友的异亲熟视无睹。

阮星澜秋水明眸里一层郁色:“桃子,你还记得早上的时候,我跟你说过的好东西吗?”

陶棠顿时一惊:“就这它?”

阮星澜点点头:“就是它。”

陶棠一愣,脱口而出:“这是什么?澜澜,你撞邪了吗?”

陶棠的担心不无道理,毕竟突如其来的凶杀案,不是诸如阮星澜这般生活象牙塔里的孩子能够轻易接受的。再者,死者辞世,四周的煞气未褪,阮星澜被冲撞到了也说不定,不然怎么会有这样诡异的举动。

“不许胡说八道,会亵渎神灵的。”阮星澜突然伸手捂住陶棠的嘴,眼神愤怒,夹带斥责的味道。

陶棠敢紧做出求饶的动作,与平常判若两人的阮星澜这才松开手,换了种相对平和的语调,向陶棠解释道:“这是校内近期方才兴起的教会,叫做狱海崇生。画像上的神,就是最高的神判神殛,神奇灵验的很,你这样胡说造下口业,小心像左边的人一样,遭受拔舌之刑!”

陶棠头顶一阵天雷滚滚,顿是整个人都不好了。欲海重生?听上去有点色情。盼神鸡?听起来更污了。那所谓的拔舌之刑呢?看上去跟近来接二连三的死亡案件在莫大的联系,实则却是无稽之谈。陶棠心里清楚得很,四起拔舌案皆为怨鬼讨债,决计不可能跟宗教组织扯上半毛钱关系。

“澜澜,你发烧了吗,哪里不舒服吗?说胡话吗?你不是无神论者吗?这都什么跟什么啊?”陶棠头如斗大,她不敢置信的伸手摸了摸阮星澜的额头,看看这个颖悟绝人的室友是不是烧糊涂了。

阮星澜打开陶棠的手,一脸正色:“桃子,我确实以前不信鬼神之说,但这次不由的不信了,狱海崇生的神判神殛,掌判生死功过,一手控制地狱之海,惩罚为恶之徒,一手托起生命的希望,庇佑信众和行善之人,神即将降临世间,将地狱带来人间,审判罪人,蜀中的地震,就是神降临的征兆。”

“把地狱带来人间?人间即地狱不是不详的征兆吗?澜澜,狱海崇生明显是邪教,你们为什么要信奉它。”陶棠不解。她想不明白,是自己糊涂了,还是那个清浅如白莲的室友,在一息之间消失不见了。

“你一定觉得我疯了,但我没有,相反还很清醒。”阮星澜一说道破陶棠心中所想,聪慧程度与平常无异。她看向陶棠,以极其平缓的语调说,“我们学法律的都知道,时间没有绝对的自由,因为每个人的私欲都是无限膨胀的,束缚与惩罚是自由的前提,只有在规则的约束下,人们才能享受自由。而法律,不是万能的,总有人逃脱法律的制裁,也总有无辜的人枉死,辛普森、佘祥林不都是最好的例子吗?”

“而地狱不罚无罪之人,地狱来到人间,并无不好。而判神殛又崇尚和尊重生命,他愿意救助枉死的人,也会为行善的人带来奖励。行恶者受惩,行善者受奖,才能更好的生活,不是吗?”阮星澜的视线最终越过陶棠,停留在墙上的画卷上。极其谦卑,极其崇敬。

陶棠默然不语。阮星澜口中的去恶扬善并无不对,惩恶下的自由,也与法律精神相符,她无法开口反驳。

然而无法反驳不代表认同,她仍是满头疑雾:“听起来确实是个劝人向善的宗教,可是澜澜,这些鬼鬼神神的东西你不是向来不信吗?怎么突然就变了呢?再说单凭去恶善这一点,每个宗教都差不多吧,也没看出来狱海崇生有什么过人之处啊。”

“说实话,我原来不过半信半疑,这个半信的基础建立在一个月前。一个月前,教内就流传着这么一句话。”

“什么话?”陶棠好奇地问。

“‘悠悠众谈,禁忌之恋,桂月雅檀,拔舌之判’。虽然我不知道这十六个字的意思,但是结合这一个月以来接来不断的命案来看,死者的名字和死状,不正合了‘桂月雅檀,拔舌之判’这句话吗?不管是神的预知还是神的审判,总归,我信了,我祈求神的庇护!”

事实证明,相对平和的态度更适合交流。阮星澜娓娓道来之后,甚至毫不介意地向陶棠抛出了橄榄:“怎么样,有没有兴趣,如果有兴趣的话,我可以做你的介绍人。”

然而她想极力引荐的对象,此刻却呆若木鸡。四桩人命,拔舌男鬼,诡异宗教的谶言,整桩事件的走向云谲波诡,她必须将情况告知吴象。

有些建筑生来注定成为地标,比如说住于海阳市市中区的宁海家园。

与第一师范大学方向南辕北辙的宁海家园,总占地面积二十五万平方米,是市里知明的高档住宅小区。宁海家园之所以当得起地标的根本原因,并不是因为它的建筑风格多么的标新立异,而是因为住在里面的人,停在外面的车。

李援朝刚结束一个临市的学术交流,回到家中不久。他原想放张碟片,在浴室舒适的按摩浴缸里好生泡个澡,用以纾解身体上的疲乏。可是碟片虽然放上了,澡却不是泡不安全的,因为他还得马不停蹄的赶路,他的妻子沈雅芙三点的时候在学校礼堂有一声音乐会,他必须得到场。要是寻常人,三言两语推辞婉拒也就过去了。可对象要换作如夫人,李教授便没辙了,谁让他惧内的名头声名在外呢?

李援朝吃了大半壶缓解疲劳的养生茶,便打算收拾收拾出门。他没有给妻子打电话,因为他知道,忙碌中的妻子手机总是处于静音状态。二三十年的夫妻了,相处状态就跟头顶新生的白发一般,自然得不得了。

人啊,不服老不行,身体机能是杆硬秤。正当李援朝在考虑要不要给同样年岁也不小了的妻子捎上一泡好菜的时候,门铃响了。

李援朝的心蓦地重响了一记。他很讶异,寻常朋友知道他的凛性,在没有邀约的情况下,不会突兀拜访,那么来的便绝非一般人了。

李援朝打开门,门外站着一胖一瘦两个男人。瘦子穿着白色的耐克短袖T恤,破洞牛仔裤,脚踩一双蓝色人字拖。胖子则相对来说正统得多,只是那巨大的体型,差点把整张门给占全了。这两人,不是吴象和孙衡是谁。

来的时候,因为吴象穿着打扮太过邋遢醒目,两人险些被保安拦下,好在孙胖的警官证是张万能膏药,这才得以顺利地进到了李援朝的家中。

虽然不知道这两个不速之客来者何意,李援朝仍是笑容得体的把人请进了屋。他自问从未过做亏心事,自然不惧与警察打交道。

吴象自进门起,便一直在打量这位名满海阳乃至全国的音乐教授的居家之所。这是一个极具舒适感的房子,复式结构,上下两层,总实用面积大概在二百平方左右,装修均是欧式风格,显得极具品味。临近楼梯间的地方放着一只黑色的日默瓦的箱子,看来主人刚出差回来,组合音响一看就价值不菲,音响里正放着吴象和孙衡都没听过的乐曲,曲调悠扬动听,听来有几分慵懒恬淡。靠南墙上挂着的小提琴,木头显得油光发亮,一看就是每天都被拉无数次的乐器。梅花香自苦寒来,看来李援朝能有今日的名望,绝非侥幸之事。

“海阳的夏天就是个烧得正旺的炉子,天气热,就自作主张的准备了冷饮,不介意吧?”李援朝把两杯气泡充足的冰镇可乐放在茶几上,微笑说道。

这是一个儒雅的男人,年龄大概五十出头,一身白色重磅真丝衬衣配黑色西裤,头发乌黑浓密,体态略有发福,但绝不臃肿,连眼角的那几道皱纹亦可称得上是岁月的沉淀,加上从容优雅的芝术家气质,即便过了知天命的年龄,爱慕者也绝非少数。

然,令吴象在意的绝不是岁月予以他的厚待,而是他左手显而易见的老茧。这茧子,似曾相识呐!

“李教授您好,我是市刑警队的孙衡……”

孙衡在进门前出示过警官证,现在为显得礼貌,开口做正式的自我介绍。然而,他一通言语尚来不及说出口,便被吴象抢了白去。

吴象突兀地问:“李教授精研什么乐器?小提琴吗?”

这个问题显然让李援朝有点不知所措,他木然地点了点头。吴象也点点头,对着孙衡做了个请的手势。孙衡纳闷地望了一眼吴象,也不多言,开口接着说道:“李教授您好,是这样的,这次来首先要告诉您一个消息,然后要向您询问一些情况。”

李援朝点点头说:“您请说,什么消息?”

“这……”孙衡虽然有些于心不忍,却只能公事公办,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沉声说道,“您的爱人沈雅芙,于一个小时前死于第一师范礼堂后台,现场密闭,现场勘查死因为心肌梗塞,具体需待法医尸检报告,您爱人的死和本市这个月发生的三起离奇死亡案件十分相似,我们这次来,就是为了向您了解一下有关情况,以便顺利破案。”

说是晴天霹雳也不为过,李援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的嘴唇微微地颤抖,发出的声音又干又涩:“你说谁死了?”

“沈雅芙,您的爱人沈雅芙于一个小时以前暴毙。”

话音落地许久,身高将近一百八十公分的高大男人才像听进去了一般,身形蓦地一个趔趄,要不是孙衡适时地伸手搀了一把,他今天铁定是要失态了。

“节哀,李教授,警方一定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破案,避免悲剧再次发生。”纵然见惯了生死,孙衡依旧无法把安慰地问说到恰到好处,只得郑重地承诺。

孙衡把李援朝搀到了舒适柔软的沙发上,那个中年丧偶的男人没有哭,只是把脸藏在双手中间,肩膀微微发抖。孙衡听到了他无声的悲恸,于是闭上嘴不再说话。虽然时间紧迫,他仍愿意给这个刚刚收到噩耗的男人一小段缓和的时间。

瞬时,整个房间陷入一个相当沉闷的寂静里,只余慵懒乐章在低气压里不知疲倦地盘旋,谁也没想着要去关掉它。

于是,当吴象那类似于某种古老的咒语一般的手机铃声响起时,就显得有点不合时宜了。铃声是远在故乡的母亲亲自录的,用的苗语,说的是平安的意思。简单的两个字饱含了一千多公里外,一个母亲对孩子的惟一希冀,吴象用了很多年也没有换,更舍不得换。

他在孙衡的眼神示意下,拿着手机,去了与客厅隔着一堵推拉门的阳台。

“什么事?”来电人是陶棠,所以他没有讲多余的客套话,直接了当地问。

陶棠发出一个单音节的嗯字,这是她在迟疑的表现。过了几秒,她深吸一口气,沉声说道:“我们学校出现了一叫狱海崇生的宗教组织。”

“有什么古怪的地方吗?”吴象只挑重点,永远的一针见血。

“我的室友澜澜,也就是阮星澜,她是狱海崇生的信徒。”

吴象悚然一惊,耳膜好像被电流刺中一般,并发生嗡鸣声,直到陶棠连声喊了他好几次,才反应过来。

“你刚刚说的话,再说一遍?”他问陶棠。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狱海崇生早在一个月前就流传着一句骇人听闻的谶言!”

“什么谶言?”

“悠悠众谈,禁忌之恋。桂月雅檀,拔舌之判!吴象,你以的聪明,已经看透这话的意思了吧。”

“禁忌之恋,桂月雅檀。”吴象低声沉吟,而后扯出一抹意味不明地微笑。

狱海崇生,十六字谶言,有意思。不管是真有其事,还是有心人故弄玄虚,总而言之,这个横空出世的宗教,怕是深不可测。

可惜他不是那孙猴子,一根汗毛便可幻化分身,思量过后,沉声嘱咐陶棠密切留意狱海崇生的动向,便打算挂断电话。

“诶,等等,你在哪,怎么会有牧神的午后这个曲子?”耳尖的陶棠在通话截止的前一秒,捕捉到了似有若无的音乐声。

“这就是传说中的牧神的午后?”

在得到肯定答案后,吴象挂断了电话。然后,打开了手机里的搜索引擎。这时,孙衡拉开了推拉门,他在接电话,与他通话的是负责筛查西方音乐史课程学员档案的专案组成员小李。

原来宽敞的阳台在孙衡进后来就显得有些拥挤了,吴象原本想让出地方来的,在那面色凝重的胖子的眼神示意下,停止了动作。

小李告诉孙衡,他们在排查档案的过程中,发现了一件可疑的事:二十二年前,师大音乐系一名名叫王浩的男性学生,在上学期间在其所居住的宿舍楼跳楼自杀,自杀原因并未详细说明。因为是自杀,所以警局的档案里并没有过多的记载。这一信息的缺失,导致他们在侦查拔舌案的过程中走了许多弯路。

小李把王浩的照片又微信发送到了孙衡的手机里,孙衡在看到照片以后,神情蓦地变得古怪起来。

“怎么了,胖子,又出什么大事了?”吴象的心跟着一沉,也不询问一声,直接拿走孙衡手里的手机,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张满屏的男性照片。

文弱清俊,肤若凝脂,凤眼斜飞,高鼻菱唇,戴一副金边眼镜,照片上的人,除却发型是干净的学生头而非当时流行的大背头之外,不是昨晚他们见过的那尊煞星是谁?

不翼而飞的舌头、禁忌之恋、小提琴、左手的茧子,牧神的午后、自杀的男学生、袁校长的反应,似乎所有的线索串中间有一条无形的线,吴象眼暴精光,真相,似乎按捺不住地要浮出水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