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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小男孩忽然不见了。

楚风机警地凝神四顾。

“风儿。”

有声音在呼唤他,熟悉而亲切,带着娓娓的颤音。

一个妇人的声音。

楚风的眼神有些茫然。

一身织锦缎纹衣裳,梳着元宝髻斜簪着两支玉兰金簪,三十多岁的妇人站在他的跟前,眼神带着关切和怜爱。

她口中呼唤道:“风儿,这些年你辛苦了吧?”

“娘?”楚风眨了眨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娘,是你吗?”

自他进入军营后,回家探亲屈指可数。母亲贤惠,即使思儿心切导致身体抱恙,也不曾教人传信给他。

母亲说,好男儿志在四方,血性男儿更应当保家卫国。

所以,她缠绵病榻时他不知道,她去世的时候他连赶回去见上一面都没来得及。

他不是个孝顺的儿子,他连为亲侍疾都没有过。

父亲有三个儿子,而母亲她却只有他这一个儿子。

就如同妹妹说的,他这个哥哥做的不称职,做儿子同样不称职。

这些年来他身在军营,白天可以用高强度的训练挤空脑子,可是夜晚睡下后,他却思念母亲泪如雨下。

谁说男儿不会伤心落泪?只是没到断肠处罢了。

如今母亲竟然站在了他的面前,用着那样熟悉的柔软话语呼唤他,那样的目光凝视他……

“娘!”

楚风噗通跪下:他对不起母亲,欠母亲一个问候和侍奉。

“风儿起来,娘看着你这样心疼。”母亲伸手,要搀扶楚风。

楚风却蓦然看着另一边满脸愤怒。

“你来干什么?”他质问着。

面前是一个锦衣华服的中年男人,长脸无须,胳膊上有一个装饰妖艳的女人依偎着。

楚风恨恨地瞪着眼前这对男女,如果目光能杀人,他早已经让眼前这两人挫骨扬灰了。

中年男人有些尴尬,又有些恼怒,他咳嗽一声,板起脸很严肃很正经地训斥:“怎么说话呢!老子是你爹,你的亲爹,你不说赶紧上来侍奉着还恶行恶状成何体统!

这都是你娘不好,那个妇人心胸狭窄,才教唆的你这般目无尊长。”

“你住口!”楚风霍然站起,朝着父亲冷声:“你有什么资格来说我娘的不是?要不是我娘,你能有今天的地位,能衣食无忧还讨小老婆?

可你呢?你是怎么回报我娘的?你挪移侵占外公一家的家产;你见死不救任凭外公染病去世,不去看望还在外喝花酒;

你重娶新妇将娘和我们母子三人赶出家门,住在租赁的破草屋里不闻不问。如今你还有什么脸面来教训我?”

他转身指着神色凄惶的母亲:“你看看,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这个女人就是你曾经用尽心机讨好娶来的妻室。

是你花红媒礼大红花轿娶来的妻子;是你处心积虑占夺财产后再被你赶出去的正房妻子;为你生育了一双儿女,照顾你和你的家人亲友的那个妻子!

你是怎么对待我娘的?我为什么还要对你尊敬,你值得我尊敬吗?”

中年男人脸色难看:“你身上流着我姓楚的血,是我儿子就一辈子都是我儿子,教训你天经地义,连皇上都没话说!怎么,你想反叛忤逆吗?”

他哼了一声,身旁的妖艳女人哎呀了一声,娇媚地说:“大公子啊,你如今可是校尉是个官身,这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可是天下第一大伦常,你这么对你父亲,回头传到外边可对你不好。再说这万一传到皇上耳朵里……呵呵。”

她掏出大红绣花的绸手帕,轻佻地捂着嘴巴轻笑。

看着这个女人,楚风的眼睛渐渐红了:那是一种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的恨。

“风儿,娘不甘心,不甘心啊风儿。”母亲忽然哀切地喊道,楚风回头看她,蓦然见母亲的头发一片雪白,在寒风里萧瑟飘摇。

“娘!”楚风心痛的眼睛不敢睁开,他颓然俯卧地上,用着呢喃的声音说着自己的歉意,“娘,孩儿对不起您。”

“果真觉得对不起么?”脑海中忽然幽幽窜进一个声音,带着诱哄,“因为没有侍奉缠绵病榻的母亲,因为父亲的狠心绝情,你活的好痛苦。”

“是啊,我活的好痛苦。”楚风不自觉地说,然后他就觉得自己十分的痛苦,简直不能再有片刻的忍受。

“既然那么痛苦,为什么不干脆解决掉呢,解决掉了你就再也不会痛苦了。”声音说。

楚风点头,喃喃着:“是啊,我应该解决掉这种痛苦。”

那声音继续道:“是的是的,你应该解决掉这种痛苦。那么你要怎么解决呢?”

“我要怎么解决?”楚风跟着那声音重复。

这时他的动作和声音都已经变得机械了。

“为什么你不杀了自己呢?杀了自己你的痛苦就再也没有啦。”那个声音说,“很轻松的,只要拿起你的腰刀往脖子上一横,你的痛苦就永远的离开你了,你永远都不会再有痛苦了。”

“杀了我自己,就永远都没有痛苦了。”楚风怔怔地拿起了腰刀。

那个声音大喜,它不停地劝哄着,怂恿着,要楚风快点杀了自己。

凌轩第一个发现楚风的不对劲。

“他怎么了?”看着楚风忽然跪倒在地,对着那个小男孩流泪自语,凌轩十分不解。

清欢也不懂。

“他好像很痛苦,他在哭。”清欢说。

“似乎在忏悔。”郁胜过琢磨着。

“有过不去的心结。”凌轩皱眉。

“吾怎么觉得这一幕有些熟悉?”黑巨人眨着眼睛努力地想。

他的视线落在仍然被小男孩抓着的寨黎身上,一段记忆猛然逼近眼前。

“知道了,吾知道了!”他又惊又喜又怒地说。

大家都一起看向他,等他的答案。

“那个小男孩,他是魇鬼!”黑巨人指着站在楚风面前,脸上带着得意笑容的小男孩说。“他是魇鬼,是个很厉害的魇鬼。”

他的话让清欢忽然就想起来了,在秦岭那晚,朱曼丽虚晃了一招的百鬼夜行后,寨黎就曾经被一个小孩子吸引,差点被哄骗着掉落悬崖。

黑巨人当时说过,那个诱哄寨黎的小孩子还只是个修行百年的小鬼,道行还不够高。

如果是千年的魇鬼,不但能化身为很多人,还能分身各处对每个人都施行迷惑,很难对付。

现在这个,恐怕就是那个千年的魇鬼了。

所以连楚风这个千年的阴兵也着了道。

“楚风听令!”凌轩舌绽春雷猛地大喝一声。

陷入梦魇中的楚风忽然一个激灵,几乎是下意识地高声应答了一句:“属下在!”

这一声喊出,楚风面前的影障立刻烟消云散,没有悲切地要求他报复的母亲,没有声声指责训骂的父亲,和那个妖娆作怪的姨娘。

他的面前就只有一个膝盖高,一脸由不屑笑容,忽然转变成恼恨的小男孩,以及男孩手里的寨黎。

“你竟然敢骗你爷爷!”楚风暴怒。

他深压在心里的那些痛苦从来不敢跟人说,因为他觉得自己是智勇无双的校尉,不能让他人看见自己的眼泪和柔软,他怕会让人觉得懦弱,会被人抓住把柄。

沐元帅说过,一个兵可以露出自己的柔软,但是将领不可以。

因为你露出的柔软很可能会成为被敌人威胁的软肋,那是非常危险的事情。

沐元帅是他的姨夫,受母亲所托,想要将他培养成才,所以这些事情沐元帅都有说过。

不想当将领的兵不是好兵,不想当元帅的将领不是好将领。

可是想要当将领当元帅,你就得让自己全副武装起来,武装到别人找不到你的软肋。

母亲正是深切地懂得这一点,所以病了也没有告诉他,连死都没有让他知道。

可是,这也正是他心中过不去的一道坎。

现在这个坎暴露了,楚风的杀机顿时狂飙。

“哪里走!”他舞起长矛,挺身就刺。